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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孫玨心中萬分不愿。也只能接受叔叔的提議,在同妻子“析產別居”的文書上,寫了自己的大名。
實是沒法子,他也不想落得如此狼狽的下場,但是孫文千一句話說的好,就是他現下想將子女帶回杭州,父親會讓么?曹家會肯么?
他是孫禮、孫嫻的父親不假,但是他真能去衙門告發妻拐帶骨肉不成?想到“衙門”二字,孫玨只覺得腿肚子轉筋,如何肯再往前湊近乎?
更不要說,憑著他眼下的狼狽,有什么資格同曹家打官司。
孫家,在京城,已經成了大笑話。
孫禮十三,孫嫻十一,過幾年一個下場,一個要參加內廷小選,又都到了說親的年紀。被孫玨這個父親拖累,兩個孩子少不得要挨些閑話。
與其帶回杭州,還不若留在京城,得曹家庇護。
不管如何。他們兄妹都姓孫,若是祖宗保佑真有光耀門楣那日,長臉的也是孫家。
孫玨進了遭衙門,生受了大罪,如今腰桿子也不如過去硬了。不說別的,就是曹家兄弟那一萬零五百兩的賬務,他也還不清。
如今,借著“析產別居”的名頭,也好將曹颙手中那三十頃地清算了。
按照曹頫的意思,孫玨虧曹家的一萬余兩銀錢,外加曹穎的陪嫁,那通州三十頃的小莊就沒孫玨什么事了。
但是孫玨還指望這個莊子剩些銀錢,他如今丟了官,原本想跟著叔叔、母親回杭州,但是孫文成已經來信,說是不許他回杭州。
人要臉,樹要皮。
雖說官場上沒有秘密,但是京城同杭州畢竟隔得遠,就算有些影影綽綽的閑話,只要孫玨不回去,孫家就能支吾兩句。
孫玨回去了,這么個大大活人,豈是一句話能遮掩的。
一時之間,孫玨竟成了孤魂野鬼一般,京城不能待,杭州不能回,凄凄慘慘。
還是安氏心疼兒子。想起有個堂兄弟在徐州做官,就同孫文千商量了,攜孫玨一同南下,將他送到徐州住幾年,等過了風頭,他父親消了氣,再接兒子回杭州。
孫文千曉得自己兄長的脾氣,最是要面子的。孫玨這次卻是將孫家的面子里子都丟干凈了,若是真帶侄子回杭州,怕是進不去大門,就得被“清理門戶”。
就算曹穎帶著幾個孩子回曹家,孫玨身邊總要人照看。他的三房妾中,梁氏是曹颙的陪嫁,跟在曹穎身邊,謝氏同文氏卻是要隨著孫玨離京的。
這一去徐州,少說也要三、兩年,即便投靠親戚,也得帶足拋費才有底氣。
孫玨他們幾個,眼下真是底氣不足。手上銀子都添了衙門不說,還虧了曹、李兩家的債務。
孫玨的主意就落到通州小莊,于是在叔叔的提議下。順水推舟地同曹家談起條件來。
三十頃良田,折成銀子也有貳萬來兩;孫家那處宅子,地方好,院子還算寬敞,加上家具擺設,也能值個兩三千兩;孫家城外的小莊,也有將近二十頃地。
他的意思,是想著自己這輩子也沒臉再到京城,還不若將這些產業都推給曹家,多帶些銀錢走。左右這些產業往后還是歸在曹穎、孫禮他們母子名下,難道他沒銀錢花的時候,兒子還能不贍養不成?
他卻是不想想,曹颙何曾是吃過虧的。
小莊不說,按市價折銀,曹家不占他的便宜,但是要先扣除孫玨從曹家兄弟手中借去的銀子。余下,還剩下銀錢八千六百兩。
這八千六百兩銀錢,孫玨、曹穎夫婦一人一半,每人四千三百兩。可是曹穎出嫁時,曹寅曾送侄女一處杭州城的鋪面做產業,后來孫玨上京,銀子不夠開銷,變賣了妻子這處陪嫁鋪面,得銀兩千五百兩。
為這個緣故,孫玨那份銀錢中,就要扣下當初這兩千五百兩,算是補上妻子的嫁妝。
孫家的宅子,并不是祖產,而是孫玨進京后置辦的。其中有半數的買房之資是曹穎的嫁妝銀錢。這宅子,就歸到曹穎名下,正好補了她被丈夫當掉的細軟。
孫家在城外的莊子,既是孫家京城產業,“析產”正當歸在孫家長孫名下,做曹穎、梁氏贍養費用同孫禮兄妹三人教養之資。
最終,孫玨只落得一千八百兩銀子。
至于欠李家那四千兩銀子,他沒想著還;李鼐心中有愧,也沒想著催要,倒是含糊過去。
只有李誠,擔驚受怕兩個月,如今回頭算算賬,卻是發現自己虧大發了。
三十頃的莊子,換來五千兩銀子,還有一對雙生子。
若是二房那房斷嗣,這家業都是父親的,至于那個庶出三叔,身子打小不好,能不能站住都是兩說。
如今二房有了傳承,父親的家業就少了一半。
沒人的時候,他咬牙跺腳,說不清后悔不后悔。同時,心中又隱隱后怕。祖父的來信中,已經催著他回蘇州。
想來,是對他失望了,要不然不會輕易改變留他在京的主意……
曹家,東府。
看著孫文千親自送來的孫玨親書、孫文千同李鼐作保、曹家兄弟隨著簽字的“析產別居”文書,曹穎淚如雨下。
這一刻,她仍是孫家婦,卻不再像之前依附于丈夫,而是自掌門戶。
她忙肅身拜下,哽咽著說道:“侄媳不孝,讓四叔操心了。”
孫文千嘆了口氣。對旁邊侍立的孫禮道:“還不快扶你母親起來。”
待曹穎收好了文書,擦了臉,孫文千才道:“已經定了內務府的船,明兒就出京。你婆婆那邊,你好歹過去看一眼。這一別,還不知哪年能見。”
曹穎并不是冷血之人,如今心想事成,也沒想過真的同孫家“一刀兩斷”,畢竟那是她的“夫族”。生前,她是孫家大奶;死后,她也會葬入孫家的祖墳。
“應當的,只是沒想到走得這般急。”曹穎說到這里,吩咐兒子道:“去同你二弟同妹妹說一聲,叫他們換衣裳,一會兒去給你們祖母請安。”
孫禮聞言,仔細看了母親幾眼,見她除了眼圈泛紅,并無其他為難不愿之色,就點了點頭,退了出去。
孫文千猶豫了一下,問出心中疑惑:“侄媳婦,往后侄兒不在京中,你一個婦道人家,帶著幾個孩子,也不容易。不知,親家太太是什么意思,可否繼續住在娘家?”
曹穎搖了搖頭,道:“不會住在娘家,等禮兒身子調理好些,還是回家里去住。禮兒如今也大了,往后侄媳就指望他了。”
孫文千點了點頭,道:“也是,親戚家再好,也不及自己個兒家。侄兒糊涂,大哥卻不糊涂。他向來疼愛禮兒這個長孫,對你這個長媳也沒說過半個不字。你也寬心些,別因侄兒的緣故。就將孫家人都怨上。即便禮兒他們,往后要靠曹家提挈,最后能倚為臂膀的,還是孫家人。”說到最后,已經帶了幾分鄭重。
曹穎見他如此,也正色道:“四叔放心,侄媳為人女、為人媳,還知‘孝順’二字,不敢對公婆心生怨尤。”
孫文千心中不以為然,倘若這個侄媳婦真曉得“孝順”,那就不會鬧什么“別居”,將安氏氣個半死……
且不說曹穎帶著孫禮、孫初、孫嫻三人如何隨孫文千去李家拜別安氏,也不說安氏如何不舍長孫,孫玨如何拄了拐杖想要大鬧最后被李鼐等人駕了出去。
轉眼,到了次日。
孫家諸位登舟南下之日,曹項兄弟這些日子是黑面神,是不肯放下身段送別的,無奈之下,只好曹颙這個“老好人”帶著外甥孫禮同李家父子,一起送孫家的馬車到通州。
瞧著曹家東府沒來人,孫文千心里直犯嘀咕。
畢竟,曹穎是東府出來的,東府那幾位才是孫禮的親舅舅。倘若他們因孫家的緣故,遷怒孫禮,那就不要再想提挈之事。
曹颙雖是曹家兄弟中最顯赫之人,但是到底隔了一層,能不能顧念到孫禮這個堂外甥還是兩說。
孫玨卻是頗為感動,早先他嫉妒曹颙,橫豎看不看上眼。如今世態炎涼,卻是看出真心假意,倒是比東府那幾個勢利眼小舅子不知強出多少。
耳邊,似乎還有曹颙早年勸他少喝些酒的忠言:“姐夫,往后人前好喝些。京城是非之地,就算好友至交,酒桌上也要留有三分清明,省得禍從口出,引火上身。”
如今,豈是一個“悔”字,能說清的。
激動之下,他拉著曹颙的胳膊,幾欲落淚:“早年我嫉恨孚若少年英才,沒有半句好話,即便孚若提點與我,我也不識好人心。如今,卻是曉得孚若待人是真心……”
曹颙卻是被他看得頭皮發麻,想甩開他的手,又顧念到旁邊的孫禮。
看著孫禮抿著嘴唇侍立一旁,曹颙想起早年在江寧城中第一次見到孫玨的情景。十幾歲的少年,眼中是清高同傲氣,全無現下的渾濁。
事情到了今日,到底是誰的過錯?
難道真是孫家祖墳不好,子弟不肖?歲月如水,改變的是人心。
曹颙心中喟嘆一聲,對孫玨道:“山高水遠,姐夫萬事珍重。”
李鼐這邊,少不得也上前說了幾句別言,直到內務府的屬官來催了,孫玨才扶了安氏上了船,揮別了眾人。
通州碼頭這邊,多是內務府的船只,剛好今兒有從蘇州過來的,船上有李鼐故人。李鼐帶著兒子,過去斯見去了。
曹颙同孫禮沒有馬上離開,目送孫家乘坐的船遠去。
至始至終,孫玨沒有看孫禮一眼,沒有叮囑一個字。
孫禮面色蒼白,眼神晦暗下去。即便埋怨父親,但是為人子者,也不愿被父母厭棄。
曹颙見狀,摸了摸他的頭,道:“你父親不是埋怨你留在你母親身邊,而是覺得不好意思同你說話。你是曉得他的,他最愛面子,并不是不要你這個兒子了。”
就算不喜歡孫玨,曹颙也不會在孩子面前說他的壞話。畢竟孩子夾在父母之間,心中無傷那是假話。
孫禮望著遠處漸漸消失的船影,終是紅了眼圈,低聲道:“誰想送他,不過是母親逼著我來的。”
明明是個半大孩子,卻因家變的緣故,日益沉默寡言,委實叫人心疼。
曹颙也見他嘴硬,也不揭破,只是淡淡地說道:“不管父母有何過失,生養之恩不可忘。你也大了,曉得好歹。就該曉得你父親是你父親,你是你。你父親打你是不慈,這是他的錯;你卻不能不孝,要不然就是你之失。”
在這個講究孔孟之道的社會,“百善孝為先,萬惡陰為首”這句俗話,就是對俗世男女的基本要求。
孫禮是立志要走科舉仕途的,畢竟要尊奉禮教,半點不得行差,人生才能順暢。
說這些道理,就太遠了,其中曹颙的私心,是不想孩子因父母的緣故有什么心里陰影。對于這個外甥,在這次事件之前,他印象平平,并不覺得親近。
這兩個月的接觸,他看出來,這個外甥品性純良,是個孝順懂事的好孩子,也就多心疼了幾分,不愿其因家變轉了性情。
梅花香從苦寒來,寶劍鋒從磨礪出。
自古以來,成大事者,不乏經歷坎坷之人;然憤世嫉俗性子的,有幾個好下場的?
孫禮揚起頭來,紅著眼圈問道:“大舅,四舅、五舅都怨恨父親,大舅不恨么?”
有一句話,他卻沒有問出來。既然大家都那么厭惡他的父親,他身上也流淌著他父親的血,如何能不自慚形愧。
曹颙見他心有憂慮的模樣,道:“你曉得你四舅、五舅怨恨你父親,也當曉得原因。若是你父親是陌生人,誰會想著怨不怨、恨不恨的。不過是因他委屈了你母親同你們兄妹,大家才怪罪了他,歸根結底還是心疼你們母子的緣故。你母親這些年過的辛苦,往后好生孝順你母親……你父親那邊,你不用惦記,有你祖父、祖母在。天下間,這做父母的心,都是一樣的……”
甥舅兩個難得有說體己話的時候,從通州到京城,倒是說了一路。
孫禮眼神漸漸清明,曹颙放下心來。
看著遠處的城門邊枯黃的柳樹,曹颙默默算了下日子,圣駕就要回京了。
看來,得想法子同顧納見一面,等九阿哥回來,就更不便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