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看著開心擺弄那幾個模具,他手中的長方陶土,看上去沒有什么特別,可是認真看去,才發現,被發絲壓出淺槽的方陶土的表面,竟象刀切出來的豆腐一樣光滑平整,沒有任何凹凸和氣孔。
再看發絲壓出來的淺痕,也是深淺完全一致,再將一塊完全平整的陶土壓在上面,輕輕一捏,兩塊陶土合攏,只留下中間發絲粗細的小孔。
只要力度稍有不均,就不能辦到。
這難度遠在做一個薄胚碗之上。
簡直不敢相信,這是他憑著一雙手捏出來的東西。
怪不得看上去簡單的幾個塊狀東西,需要他花那許多時間練手。
他做好這一切,額頭上也微微滲出汗珠,將其中一頭抹平,只留一邊的氣孔,然后送入窯爐。
接著又合出一小塊黑乎乎的東西,放入一個特制的石碗,也置入窯爐。
大約個把時辰,從窯爐里取出已燒成陶器塊的模具,和石碗。
黑乎乎的東西已融成沉黑色的液體。
他將那些模具豎起,把石碗里的液體小心的注入凹槽,動作又快,又準。
只得發絲粗細的凹槽,居然被他慢慢注滿,絲毫沒有滲漏出來。
開心將凹槽填好,等陶瓷完全冷透,小心的敲破陶器,露出里面,細如發絲的烏黑細針。
雖然只得發絲粗細,卻極有韌性。
無憂看了半晌,卻不知是何種金屬。
又見開心捏著細針一頭,在刀刃上慢慢旋轉,在針尖那頭旋出凹槽,明白過來,他是在做極細的小鉆頭。
可是只得發絲粗細的針尖上刻出螺紋,豈是易事,只要手微微一抖,便會斷去。
烏絲斷去,他便重做,反反復復,不急不燥,與他平時毛毛燥燥的性子,判若兩人。
無憂看得連呼吸都屏住了,真怕自己一口氣,吹抖了他的手。
再看開心,他只看手中活計,神情專注,好象身邊完全沒有她這個人的存在。
無憂看著他認真專注的神情,失了神。
這樣的他,真的很迷人。
不知三姑娘是不是看過他這副模樣,所以才會那樣死心眼的想跟他。
姨娘說他吊兒郎當,不務正業,是扶不上墻的爛泥巴。
如果看見現在的他,不知還說不說得出那樣的話?
不覺已到晌午,無憂躡手躡腳的起身,開門出去,叫千千去弄了些吃的送來。
千千立在臺階下,朝著屋里又是呶嘴,又是眨眼,無憂只當不知,急得千千搔頭抓耳。
無憂直到千千黑下臉,才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拿到了。”
千千這才雀躍著去了。
不大一會兒功夫就回來了,帶來的卻是‘妙香樓’的精致小炒。
居然還有一條新鮮的黃花魚。
黃花魚本不是什么稀罕東西,但這大冬天的,出海的漁人少,能捕到的魚也就更少見,所以這季節尋常人家想吃上尾黃花魚,卻是不容易。
無憂并不貪食,但見開心這么辛苦,能弄些新鮮東西給他吃吃,卻也歡喜。
無憂接著食盒,才想起剛才沒給銀子千千。
千千眨巴著眼,帶了些委屈,“人家一個月的月錢全在這頓飯里了。”
無憂‘撲哧’一笑,這丫頭為了那點東西,當真什么都肯搭上,掏了粒金珠給她,“有多無少。”
千千拈著金珠,越加歡喜的忘了形,“妙香樓的掌柜說一會兒會有些新鮮的青筍,晚上我給郡主弄些來。”
無憂打發了千千,望向三姑娘的房間,仍然房門緊閉。
看樣子三姑娘當真是遇上棘手的事了,否則開心在這里的日子,她說什么也不會錯過。
千千隨著無憂的目光望了望,道:“三姑娘遇上煩了。”
“呃?”
“我從妙香樓回來的時候,聽說三姑娘有一批首飾是要送往西越的,據說這批首飾極為重要,居然是由西越的永和公主親自前來驗收,那批首飾據說做得很好,并沒問題,可是有一樣缺少材料,過去這樣的事并不少見,加上受交貨時日限制,都是坊子里自行尋著類似的更換。因為坊子里的手藝是屈指可數的,就算更換,也只會更好,不會比原先定下的差。所以一百多年來,從來沒有任何皇家為這事挑剔。可是不知何故,這位永和公主死活說三姑娘擅做主張,接下單子時,沒有材料,卻不稟明,是欺君之罪。”
“還有這事?”無憂想到在漁莊那兒見到的女子,喃喃自語,“原來是她。”
“郡主認得那個難為人的公主?”
“她是西越庸王的女兒,我的表姐。”
無憂神色微黯,永和公主是母皇的親兄長,也就是自己的皇叔的女兒。
那次母皇賜簪子,她在宮里見過永和一面,不過那時年幼,事隔多年,哪里還認得,只記得她是很得母皇喜愛的。
那時永和沒升為公主,還是郡主之身,見母皇對她冷冰冰的,又沒賜簪子給她,便不大看得起她這個正兒八經的公主。
“這事,誰在處理?”
“因為她是西越來的公主,所以這事是報給了王妃處理,但聽說馬上要打大仗了,王妃輔助王爺辦軍事,無暇抽身,所以這事暫時壓著。但永和公主暗指王妃包庇三姑娘,王妃好不為難,三姑娘不想王妃為難,自愿暫時收監等候。”
原來坐牢了,怪不得不來纏開心。
這個三姑娘,平時看起來刁蠻無理,倒是個識得大體的人,怪不得姨娘平時對她如此放任。
無憂睨了眼房門,永和有意為難,難不成與開心有關?
“我一會兒去看看。”
回到屋里,見開心已從窯爐邊挪到了輪盤后,重新和泥。
對她進來,也只是抬眼掃了一眼,那一眼是一掃就過,全沒進心里,可見她和千千的談話,他也沒曾留意。
無憂放下食盒,“吃了飯,再做吧。”
開心“嗯”了一聲,卻是不動。
無憂等了一陣,見他細細的把弄手中陶土,那聲“嗯”,只怕也是無心而為。
笑了笑,走上前,在他面前蹲下身,見他額頭上盡是汗珠。
心里升起一種莫名的感覺,不知是感動,還是心痛。
取了絲帕,輕輕拭上他額頭汗珠。
他才當真回過神,向她看來,抬眼看見她輕壓在額頭上的絲帕,布著血絲的眸子里浮上一絲溫柔悅色,伸臂將她撈了過來,抱住,將臉埋在她頸窩里,使勁的聞了聞她身上散發著的淡淡幽香。
“如果我做不出,你會不會怨我?”
“哪會。”無憂心里雖然失望,但他是真的盡了力,在這沒有高科技的年代,全靠著手工做出用機械做出的精密東西,本來就是她的妄想。
“哈……都快哭了。”
“哪有?”
“呵……一定會做出來的。”開心放開她,輕咬了咬唇,雖然并無把握,但只要去做,總能成。
“累了這么久,吃了再弄,也不急于這一時半會兒。”
“我不吃,你會不會心疼?”開心端詳著陶土,試著將土和得更稀些,土越稀,越難成形,但土與土之間的空隙越小。
“當然不會。”話落,無憂頭皮一痛,開心指間卻又多了兩根頭發。
“你自己吃吧。”開心懶洋洋的瞥了她一眼,又開始搗鼓手中陶土。
無憂揉著被扯痛的頭皮,氣悶的扁了嘴,正要賭氣走開,見他雖然神情專注,但血紅的眸子難掩疲憊之色,心軟了下來,拽了拽他的袖子,“我心疼了,好吧。”
開心怔了怔,慢慢向她看來,看了她良久,挑眉一笑,“不管真話,假話,我喜歡。”
起身去里面洗手。
無憂撇了撇嘴角,“什么人啊。”
等他出來,無憂遞了盛好的飯給他。
他笑嘻嘻的接過,不吃飯菜,卻湊了嘴過去,要咬無憂的臉。
無憂豎著眉,一巴掌向他打去,他挨了她一巴掌,卻硬是在她面頰上咬了一口,嘴中笑道:“你這么兇,我又不舍得強迫你,我們以后怎么洞房。”
“誰……誰要跟你洞房了?”無憂臉上發燒。
“你畫那么多春宮,不一一試試,豈不可惜?”他接著打趣。
“白開心。”無憂象被蝎子扎了,跳了起來。
“吃飯。”開心坐正回去,扒了口飯,低頭悶笑,父親起的這個名字,現在聽起來,也不那么難聽。
無憂兩眼望天,真能被他活活氣死,當初宮,怎么就賣給了這個無賴,為了那二十兩銀子,得被他揪一輩子的小辮子,這買賣,當真虧得大了。
睨見身邊一堆廢掉的模具,再看枕邊放著的那對瓷娃娃,怒氣瞬間蕩然無存,這無賴固然可惡,心卻是極好,坐了下來,向他看去,卻見他雖然知道扒飯,神卻已經飄走,怔怔的不知想著什么,全完不知挾菜。
嘆了口氣,這小子到底是怎么樣一個人,挾了筷子魚到他碗中,敲敲他的碗邊,“喂,小心魚刺。”
開心看著被無憂敲過的碗邊,突然面露喜色,看了她一眼,放下碗,站起身走向窯邊,取出冷卻的細針,不再象剛才一樣雕刻,而是輕彈刀背,力道掌握的平而穩,刀刃與針尖一觸即松。
無憂見如此,不好再打擾他,自行草草用了餐,就將飯菜放到窯邊,借窯爐的溫度溫著。
謝謝大家關心,果子感冒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