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被李鬼手帶走療傷,是死是活尚未有結果。這件事發生之后,朝廷內外沒有什么人太高興,無論是太平公主和李隆基那邊的人,都各有愁緒。就算是薛崇訓的仇人高力士,他也沒什么好高興的,薛崇訓還沒死,他反倒要死了。
唯一高興得手足舞蹈的人,便是劉幽求。
劉幽求心道:真是天助我也!如此一來,如果提出政變,支持的人就應該算上高力士了,同時太子身邊也會人人自危,政變主張阻力驟然變小。
他想了想,下值之后便先換了一身粗布長袍,在東市買了一大包鹵肉,打了兩壺酒,悠哉游哉地穿過東市,去安興坊拜訪萬騎將軍張韋去了。
夕陽西下,檐牙石道,古味十足。劉幽求看著藏在柳枝間的夕陽,心里生出一股子希望,喃喃道:“明天一早,它還會光芒萬丈。”
來到張府時,奴仆說張將軍還在禁苑沒回來,要請劉幽求進去坐,但劉幽求便在門對面的樹下坐著,一邊喝酒一邊等。
黃昏時分,張韋才騎著馬在一隊親衛騎兵的保衛下大搖大擺地回來。劉幽求站了起來,抱拳道:“張將軍,別來無恙。”
“啊?是劉相公!”張韋忙從馬上跳將下來,頓時哈哈大笑,“劉相公何以穿成這副模樣?”
劉幽求微笑著提起手里的酒壺:“正好想喝酒,可是一個人喝那是越喝越愁,如有知交一二一同喝便不同了,那是越喝越歡。”
滿面絡腮胡的張韋原本就是地方豪杰,最推崇的就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豪爽是他的最愛,要是劉幽求裝模作樣地擺架子他反而不喜了。但見劉幽求提著酒拿著肉,張韋頓時十分歡喜,高興道:“劉相公可是當朝宰相,如此反倒讓我不好意思了。”
劉幽求搖搖頭道:“你我都是太子的人。”
“哈哈……這話我喜歡,爽快!不像有些人藏藏捏捏的,別扭!”
劉幽求道:“我比你大,不客氣地自稱一聲哥,你叫我劉兄就成。你瞧我身上又沒官服,相公閣老的豈不掃興?”
“好!劉兄,就憑你這句話,咱們哥倆干一壺。”說罷一把奪過劉幽求手里的一壺酒,舉了起來,和劉幽求一碰,仰頭便倒,“咕嚕咕嚕”大喝起來。
“好酒量……好酒量。”劉幽求有些犯愁地看著自己手里的酒壺,張韋這漢子一口就把自己準備的酒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難道老夫也要一口喝干?
張韋隨手扔掉手里的酒壺,說道:“劉兄不必一口喝干,我不講究這些,我們進去再暢飲一回如何?”
“賢弟請。”
二人便攜手進了府門,張韋喚奴婢上酒上菜,也不管許多,就和劉幽求在酒桌上大吃大喝起來。
席間,張韋笑道:“沒有山珍海味,不過管飽。”
劉幽求趁機嘆息道:“山珍海味咱們就別想了,好處都讓太平手下那幫人占去了,他們是吃香喝辣,可咱們呢,這口飯還指不定能吃多久啊!”
張韋道:“劉兄這是話里有話,有話您就直說,我聽得懂,但不喜歡拐彎抹角。”
“爽快。”劉幽求抱拳道,“那老哥就直說了,前兩日發生了一件事,衛國公薛崇訓被刺,生死不明。這下高力士可跑不了了,鐵定栽在這事兒上。”
張韋一邊吃一邊點點頭:“這事我知道,高力士完了,滿朝皆知。力士雖然是個太監,卻夠得上資格和我切磋切磋,我看得起他,唉,不久又要少個打架的對手。”
劉幽求淡然道:“這次是高力士,下次恐怕就該輪到賢弟你了。”
張韋一怔,丟掉手里的雞腿,說道:“我又沒干壞事,在軍營里我連酒都不喝,憑啥整我?”
“憑你手里掌握著萬騎!”劉幽求神色一冷,拿捏著口氣,故意營造出緊迫的感覺,“萬騎是禁軍最精銳的人馬,人家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掌握在太子的人手里?到時候你張韋登高一呼:兄弟們,刀在手跟我走,助太子剿滅亂黨匡扶正義……人家怕不怕?”
張韋一語頓塞,睜著燈籠眼看著劉幽求。
劉幽求趁熱打鐵道:“據我所知,竇懷貞、蕭至忠等好幾個宰相已經在出謀劃策,怎么除掉你張韋。這個消息絕沒有假,我劉幽求如有半句假話,天打雷劈。”
“砰!”張韋一拍桌子,罵道:“入他娘的,當初老子們提著腦袋立功,是憑實打實的功勞當上這將軍的,憑什么把老子趕下去?”
劉幽求冷冷道:“趕下去?那都是好的,小心腦袋……”
張韋氣得團團轉,說道:“這樣,咱們到太子跟前說去,不能這么眼睜睜地看著別人把咱們一個接一個往死里整,干!太平公主就動不得?她動得我們,我們就動得她!太平公主不就跟當初韋皇后一樣,咱們再舉一次兵,直接鏟除豈不痛快?”
劉幽求大喜,當即一拍即合:“你有兵,我有謀。你我兄弟一聯手,加上太子的東宮六率、聲望地位,事情并不困難……不過這事得你去說,因為你手里的萬騎才是重中之重,只要你堅定了心思,太子才能免去后顧之憂。”
張韋抓住劉幽求的手:“咱們一起去,這就去隆慶坊五王子府,找太子說事。”
劉幽求沉吟之時,已被張韋一把拉走了。走出張府大門,夜幕已經拉開,他們便連夜直奔太子藩邸。
因為兩個人都是太子手里的大員,太子侍衛便急忙稟報了李隆基。既然是連夜拜訪,肯定是有正事,李隆基隨下令帶他們進府說話。
李隆基身穿錦袍,坐在上位。二人見禮之后,張韋便迫不及待地說道:“殿下,高力士可是當初和咱們一塊辦大事的人,現在別人說有罪就有罪?”
“你們這么晚來就是說這事?”李隆基皺眉道,“此事你們休得多言,我自有主張。”
張韋跪倒在地,說道:“殿下,大丈夫有所忍有所不忍,我們不能這樣坐以待斃,不如像唐隆時一樣,帶萬騎殺入太平公主府,一局定乾坤!”
劉幽求也忙道:“張將軍這個心思是對的,但策略不對,我們還可以謀劃謀劃。光是殺進鎮國太平公主府完全不夠,只要我們一舉兵戈,就得罪了今上,得分兵沖進大明宮……控制羽林軍,捉拿太平公主黨羽,都要步步設計。”
李隆基看著張韋,又看向劉幽求,一文一武兩個手握重權的官員都誠心要干,還可以叫高力士等人一起參與……確實讓人心動。
但李隆基好像有自己的想法,他沒有立刻答應,沉吟道:“我現在還是太子,也是父皇的臣,以臣謀君,名不正言不順,調動萬騎真的能萬無一失?就算萬騎我們把握較大,那羽林軍呢?到時候他們是聽皇帝的,還是聽我這個太子的?你們要明白,禁軍將領心里都有數,他們的職責是保衛皇上和中樞。”
劉幽求道:“去年唐隆大事,殿下在軍中毫無威望,且韋皇后的勢力比今日之太平公主或是今上都要大,我們不是照樣成功了?人心是向著殿下的,大家都希望太子君臨天下,鏟除烏煙瘴氣圖謀不軌的太平,穩定政局……今日比去年又大為不同,殿下的聲威在萬騎將士中如日中天,您遲早都是九五之尊,又有不少將領是咱們的人,他們怎么可能不聽殿下的?控制萬騎絕無問題,飛騎(羽林軍)那邊也可以想辦法。”
李隆基皺眉想了許久,才說道:“我還是覺得不到時候,如果有了皇帝的名分,機會才更大。少安毋躁,成大事者不僅需要果斷,還得沉得住氣!”
劉幽求繼續努力著:“就怕太平一黨根本不會讓殿下有登基的機會,他們就是一群惡狠狠的狼,隨時會盯住機會把您拉下馬!昨日是姚崇、宋璟,今日是高力士,明日是張韋,這么下去,殿下還有什么‘勢’可言?恐怕到時候殿下再想果決行事,也會力不從心啊!請三思!”
李隆基道:“大局不能太計較一子一粒的得失,但改爭的時候也得爭,高力士的事我已有了安排,只要查出真兇,拿真憑實據到父皇面前,什么都化解了。如果真是他高力士做的,那是他自己找死!”
“殿下……”劉幽求幾乎是苦苦哀求了,他每晚做夢都做到儈子手拿刀砍自己的腦袋。
李隆基看了一眼劉幽求道:“此事不宜聲張,你們決不能泄漏半句!現在非常時期,我們不能散了心自亂陣腳,待兩日找其他信得過的人一起再商議商議,心要往一處使。”
劉幽求和張韋只得告辭而出。李隆基也隨后走出房門,仰頭看著漫天的星斗。
天命在我!人不能除,不能除便能登上帝位,以皇帝的名義行大道,那才是天命所歸……可是,人若不爭,天命還在否?
一蹴而就地解決敵人,早日手握皇權,誘惑是非常大的。李隆基卻在猶豫,因為他隱隱有種不祥的直覺。
或許,如果他現在還是當初那個“一無所有”根本沒有多少機會的三郎,那么絕不會放棄此時有可能成功的機會!但是現在是太子了,有勢有名,反倒牽掛的東西太多,顧忌得也太多,無法不顧一切地孤注一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