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日用一大早便趕去丹鳳門,雖說幾乎每日他都是天沒亮就出發,但今日心里掛著事起得就更早了。他這是心急才早早地到了門口,卻進不去。因為丹鳳門開門是有時間規定的,每日卯點準時開門,除非是遇到軍情急況,沒到點任誰也進不去。
一天十二個時辰,長安計時的標準是以大明宮司天臺衙門里的沙漏為憑,然后一天有幾次鼓聲核準各個部門的時間。這種辦法當然誤差很大,不過司天臺的官員會以日月星辰的運行為憑據調整,讓誤差不至于積累。
這時候的人們不知道各地有時差這回事兒,所以長安的卯時和幽州(北京)的卯時肯定不在一個點上,除了薛崇訓有現代知識,其他唐人并不自知。記得官場上有件事兒,有個幽州籍貫的京官很浪漫,寫信給老家的情人約定某月某日某刻一起看月亮寄托相思之情……因為時差,很顯然他們沒約到一塊去。
已近八月間,日短夜長是越來越明顯了,崔日用到達丹鳳門的時候,天還沒亮,只見遠處的朱雀大街上燈籠排成火龍,上朝的文武百官這時才陸續趕來。長安城東北面這邊靠近宮廷的食貨店面通常都開得早,就是為了做這些上朝的上值的官吏們的生意。賣不托面條的、油煎餅的早早地豎起了幡子,點起了燈火,一時街巷上燈火輝煌一片繁華景象。
大家花個幾文錢買個點心包著便當早餐,中午在衙門里混公家飯,官員的生活看起來還比較節儉……腐敗在任何朝代都有,但唐朝吏治還沒爛到一定程度,品級低的官員很多實際上比較窮,什么“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事兒在這時不敢想象,十萬兩銀子大約相當于十萬貫錢,知府相當于刺史的品級,但這時候的刺史一輩子可能也賺不到十萬貫。
很多官員是騎馬上值,很喜歡到店里買個餅子拿紙包著然后就坐在馬上邊走邊吃。崔日用是黃門侍郎,又是世家出身,很少在街邊買地攤貨,但他見此情形倒是想起來,長樂坊南邊有家賣“作麥”的食鋪,味道確實不錯:用面一斗,羊肉兩斤,蔥白一合,如此搭配后用豉汁及鹽熬令熟,再炙成的油煎餅。
正想著作麥餅時,就見自家的一個幕僚騎馬過來了,手里還拿著兩個煎餅,走近之后崔日用一聞氣味,便知道是那種用蔥和羊肉做的餅子。那幕僚才十余歲,姓王叫王昌齡,昨兒個在府上商議大事,就是他出的主意。
“聽說侍郎今早餓著肚子就出來了,我便多捎帶了一個。”王昌齡從馬上下來,遞了個餅子給崔日用。
崔日用看到自己喜歡吃的羊肉餅,幾乎要閃出淚花來,哽咽道:“卻不知這是不是最后一次吃它了……”
王昌齡聽罷臉色一沉,緩緩道:“我本在京兆種地,平生所好讀書耕田二事而已,卻因天災幾乎淪為乞丐,若非侍郎知遇已是街頭餓殍矣……我且回府上恭候消息,如事不利,我便自裁謝罪,以謝侍郎知遇之恩。”
崔日用聽罷眉毛一軒,愕然道:“這是我崔家的家事,怎么也牽扯不到王先生頭上,你不必如此。如事不利,另尋他路吧。”
王昌齡笑道:“士為知己者死。”
崔日用不禁感動,昨日他哪里是為了一副蚊帳?不過是玩笑罷了。王昌齡敢提出這個冒險策略,早就想好了要為之擔當責任。崔日用上下打量著這個十幾歲的少年郎,他的身材顯得有些瘦弱,肩膀更是弱不禁風,卻有膽子用它擔當責任,怎叫人不肅然起敬?
崔日用想起自家那不成器的兒子,比王昌齡還要大一點,腦子里卻像塞了稀泥一般,小小年紀便專好美色,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想罷他不禁嘆道:“得子如少伯,夫復何求?”
就在這時,東天出現了一朵奇異的云彩,太陽將要升起了。一隊鐵騎排著整齊的隊列來到宮門,當頭一個盔上插著白色羽毛的高大軍官從戰馬上瀟灑地跳將下來,雙手遞上一枚魚符。原本守門的將軍也拿出了一枚魚符,兩廂一對,鑲嵌得絲毫不差。于是那將軍便回頭說道:“兄弟們,下值了。”
城內一個拖著長長尾音的聲音高唱道:“魚符并合,開宮門!”
隆隆的鼓聲隨即響徹天地,厚重的宮門緩緩開啟,新來的那對鐵騎先行踏進,沉重的鐵蹄踏得石路匡匡巨響。待崗哨換好了,門外的文武大臣、外邦使節這才默默地陸續向巍峨的大明宮走去,一切都井井有條。在社會落后如斯的八世紀,西方一片黑暗,東方也以落后分散的小農經濟為支撐。而在長安卻有如此龐大而分工細致的各級機構,百萬人在這里工作生活,堪稱奇跡。怪不得遠近海內外的萬國使者都蜂擁而至,要學習唐朝的典章制度了。
宮門內還有內侍省的宦官當值,先要記錄進宮的人的相貌籍貫官職,然后才喊道:“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張說。”
……被喊道名字的人,這才走過去接受搜身,被放入宮城。
崔日用參加完大朝,便跟著幾個宰相一起出了含元殿,找到宦官魚立本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面見殿下,勞煩魚公公傳報一聲。”
參加大朝的時候拜的是皇帝李守禮,就是做個樣子,正事和皇帝說完全是吃飽了撐的。要說事兒還得見后面的太平公主才中。太平公主日常接見的主要是那幾個宰相,宰相們領會了她的意思再下來予以施行。崔日用不是宰相沒法習慣性地去見她,但他這黃門侍郎也是個不小的官兒,且管著宮門的一些事務,經常也能見到太平公主。于是魚立本便說道:“不必傳報了,正好閣老們要去紫宸殿,您就跟著一塊兒過去吧。”
從含元殿到紫宸殿雖然只隔著一座宣政殿,直走就能到,可這地方實在太寬闊,一行七八個人走了好長一段路才來到大明宮中軸線上的第三座大殿紫宸殿跟前。一起走的人除了幾個宰相和要害部門的要員,還有河東王薛崇訓。
薛崇訓和崔日用積怨已有一段時間,矛盾有加深的趨向,而且剛剛才發生了崔鶯那件尷尬,兩人一見面自然沒什么好說的,大家都打著哈哈應付一下了事。薛崇訓見崔日用也跟著去見太平公主,心下也有點納悶……不過黃門侍郎見當權者,最大的可能是公務。薛崇訓也不便問什么,只好不動聲色瞧瞧再說。
進了大殿等一會兒,太平公主便在一眾宦官宮女的簇擁下從北面的內門中走上臺階上的寶座。一群宰相級別的大員都只能躬身站在下邊,她這排場氣勢不知和皇帝有嘛區別,差一聲“萬壽無疆”。
還有大臣們倒不必行跪禮,只消站著見禮便是。太平公主坐到軟塌上,抬起衣袖道:“陸閣老等人年歲不小了,不宜久站,邊上有椅子,大家都找地方坐下說罷。”她一面說一面掃視了一遍到場的人,目光在崔日用身上停頓了一下,但沒什么。大概是因為崔日用不是常客的原因。
因太平公主沒問崔日用來的緣故,他心里有點惶恐,也沒急著說什么,便坐著光聽,好像在醞釀勇氣一樣。
眾人主要說“長征健兒”那事的進度,各級衙門都將這事兒抓得很緊,進展也就很快。如今十萬人規模的壯丁已經湊齊了,并已經經過短暫的戰陣訓練,已在開赴隴右的途中。到地兒了需得進一步訓練,如果仗一時沒打起來,地方上的行軍總管、將領官吏還得布置種田自己解決一些糧食問題。
大家商量了一陣,稍事休息之時,太平公主總算想起了崔日用,問道:“崔侍郎有事兒吧?”
崔日用本來已把語氣、措辭等啥都想得好好的,可事到臨頭了還真有點緊張,他輕輕抹了一把額上的細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叩頭道:“臣是來請罪的,臣萬死……”
眾人愕然,只有薛崇訓心里明白得緊,他已經猜到崔日用想干什么……媽的,這貨也太沉不氣,老子還沒開始逼他呢,他就要自己供出來了?
不過薛崇訓心里也嘀咕,主動請罪表誠意?母親會不會真放過他?影響結果的因素不少,要想清楚這事兒能牽扯到的東西比較多,然后還有母親的情緒影響,如今這政治是家國天下,有時候就算是國家大事也不一定是完全理性的……就看太平公主心里怎么個想法了。
這時太平公主說道:“沒聽人說你做錯了什么,犯了什么罪?你說來聽聽,我為你做主。”
崔日用的身子伏得很低,臉對著地板,聲音發顫:“前日有個遠客到寒舍造訪,我見名帖果然是很久前的故交,便接待了他。哪想到此人竟然是替遠在嶺南的劉幽求做說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