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舊下個不停,瓊樓玉宇的廡頂上鳩尾翹上天際,猶如隨時將要騰飛一般,在電閃雷鳴瓢潑大雨的自然威力中愈發壯觀。每當薛崇訓走進大明宮,無論是在天晴還是下雨的時候,都會隱隱感覺到一種威壓,在這一望無際的煙波廟宇之中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操縱著世間的一切。
薛崇訓乘車來到承香殿后,宦官將他帶上了星樓。在此之前他就覺得肯定有什么要緊的事,否則母親不會叫他冒著大雨進宮,待他上了星樓后一瞧見宰相李守一居然也在這兒,他頓時明白是什么事了。
薛崇訓快步上前,正欲跪倒請安,太平公主立刻制止了他說道:“咱們先看完李相公表演的戲耍,再說不遲。”
見太平公主的臉色不太好,薛崇訓心里也隱隱有些不安……明目張膽地和她做對,不惜殺人,她能有好臉色就奇怪了。
太平公主回頭對一旁的女道士玉清說道:“本不該打攪你清修,但這地方最高,咱們看完表演便走。”
玉清淡然道:“天下都憑殿下作主,您不必理會貧道。”
薛崇訓聽她們說話,也隨意看了一眼,很久沒見,只見玉清的一張瓜子臉好像愈發清瘦了。她身邊還站著白七妹,白七妹見到薛崇訓看向這邊,趁人不注意便轉了轉眼珠子,將手指放到嘴邊作了個鬼臉,直叫人哭笑不得。
這時一個宮女挑開幔緯,薛崇訓跟著太平公主走到了外面的欄桿上。只見李守一正在那兒忙乎,他撐起一跟長竹竿,那竹竿幾丈長,恐怕是好幾根竹子綁在一起做成的。撐上去之后,他又用繩子將竹竿固定住,這才用另一根竹竿把一條帶鉤的銀絲撐上去掛在了半腰的銀絲上。
而銀絲的一頭正栓在一只小白羊的脖子上。
玉清走出來觀看,她不知道大伙在搞什么,只是默默地看著,白七妹倒是心知肚明。
李守一把東西準備妥當之后,便轉身執禮道:“臣在現場發現的蛛絲馬跡便與此類似,雷電是否能因此引導下來,臣也不敢斷定。如今仿照現場試驗,如若白羊披雷而亡,那便證明臣的猜測無誤,崔莫死于謀……”
“喀嘣!”李守一話還沒說完突然就一聲巨響,眾人的眼前一閃,皆盡失色。待大家回過神來時,只見那只羊已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連叫都沒叫喚一聲。
李守一見狀,啥也不解釋了,事實就擺在面前。
太平公主看了薛崇訓一眼,哼了一聲,轉身便走回敞殿中,后面的薛崇訓納悶地看著地上四仰八叉死瞧瞧的綿羊,心道:真是立竿見影,見效也太快了,李守一那老小子還聰明,知道用絕緣的竹竿接線,不然連他一塊兒劈死豈不是少了個麻煩東西!
他看罷也忙跟著進去,只見太平已坐到了軟塌上雙目微閉養神,真有點清修的氣質,看來是這段時間受玉清的影響。
不知她在想什么,過了許久才睜開眼睛喚道:“李相公。”
李守一急忙抱拳道:“臣在。”太平問道:“這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京兆府王少尹當時和臣一起勘劾現場。”李守一沉聲道,“臣已曉之厲害,囑其守口,王少尹是臣共事多年的好友,值得信賴,他答應了不說出去定然不會有差錯,殿下且放心。”
太平公主饒有興致地看著李守一說道:“曉之利害?什么利害你說說看。”
李守一用不經意的眼神瞟了一旁的薛崇訓一眼,將那日薛崇訓的一番道理復述了出來,保密自然是為了國家穩定。
太平公主聽罷十分滿意,贊道:“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撐船,李相公胸懷大局,真乃國家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材。”
李守一忙道:“在其職謀其政,為相之分內事耳。”
太平公主將目光移到薛崇訓身上,面有怒氣:“不成器的逆子,你還有什么話說?”
薛崇訓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道:“兒臣無話可說,請母親降罪責罰。”
太平公主冷冷道:“你這郡王早當得膩煩,從今天起就別稱王了!明日我便叫有司給你下正式公文,給我滾出京師,去隴右自省罪孽!”
王位沒了他心里確實挺郁悶的,王爺那是多得勁的名號……不過去隴右正合他意,沒什么不能接受的。不過他看了一眼李守一,便故作傷感地說道:“兒臣甘愿受罰,只是舍不得母親大人……”
太平公主依舊冷言:“我意已決,休要求情。不給你點懲戒,你便恃寵而驕不知好歹。”
殺了人只是降爵,李守一也沒什么好說的,更沒有假惺惺地為薛崇訓求情,只是一言不發。過得一會,他好像覺得沒自己什么事兒了,便行禮告退先走了。
太平公主也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時回頭說道:“還杵這兒作甚,跟我來,我有話要給你說。”
“是。”薛崇訓垂頭喪氣地應了一聲,正待要走時,忽見白無常在旁邊作手勢……薛崇訓又不懂啞語,哪知道她什么意思,這時候心里還掛念著要被一頓訓斥,也沒心思管她,便點了點頭應付了事,急忙跟在太平公主后面向敞殿外面走。
一行人通過弧形飛橋,走到了另一間宮室內,這宮殿比方才的星樓要矮一層,但更加寬敞。東面有間樓臺,上面是亭頂遮蓋,要是早上坐到這處樓臺上看日出,坐得高看得遠,定然意境非常。
這里沒有外人了,太平公主依然沒有好臉色:“你太讓我失望了,你連李守一都比不上,人家還知道大局為重,而你成日都胡鬧些什么?”
薛崇訓道:“當天李守一發現了現場的疑點后原本打算嚷嚷出去的,是我勸說之后他才愿意保密。”
“哦?”太平公主疑惑地看著他。
薛崇訓繼續說道:“我并不是成心要和母親作對,可金城已經是我的人了,無論如何我也無法遵從母親的意思,這是做人起碼的尊嚴!”
太平怒道:“你們四個兄弟,我最寵的就是你,還沒給你尊嚴?金城已經是你的人,是什么意思?你瞞著我都做了些什么事!”
母子倆又吵將起來,太平公主的性子便是如此霸道,她想所有人的人都聽她的,所有的事都按照她的意思來辦,但薛崇訓卻老是要自作主張,怎叫她不生氣?如果是別人這樣和她對著干,肯定要極力打壓,可對薛崇訓卻下不起手。
吵了許久,太平公主有些累了,揮了揮衣袖道:“此事就到此為止,不必再扯你那些歪理……過幾日你去鄯州做鄯州刺史,眼不見心不煩!”
雖然吵了那么久,薛崇訓自個倒沒動氣,這時露出一絲笑意:“過些日子母親見不到我,一定會念叨。”
太平公主沒好氣地說道:“沒人氣我都得多活幾歲,念叨你作甚……你到鄯州之后,刺史怎么當都行,別忘了正事,多和京師聯系,明白?”
薛崇訓忙道:“母親交代的事我自然會辦好,可您別背著我又把金城往外送……不行,我想帶著她跟我一起去。”
“你帶她做什么?”太平公主皺眉道,“崔家的人都死了,我送給誰去,誰敢要?你別再掛念這事了,要帶女人可以,帶程婷。”
“程婷……”薛崇訓沉吟不已。
太平公主正色道:“你一定要多看著程千里,一有什么不好的征兆,提早報知長安……我也不信程千里有問題,但十幾萬甲兵在他手里,就怕被歹人煽動,不得不防。”
薛崇訓點了點頭以示了然:在隴右邊境和吐蕃作戰,鄯州一向是唐朝的大本營和根據地,讓薛崇訓這樣背景的人控鄯州,等于是掐住了兵馬的糧草補給線,也能就近監控掌兵者的動向,這便是太平公主安排他做鄯州刺史的主要原因。
這么一想,薛崇訓發現自己的娘對下邊的人是恩威并濟,搞政治確實有點手段。
薛崇訓無奈地說道:“如此說來,我就算不想帶女人也不成了?”
太平道:“你又不是去帶兵,是去當地方官,帶個女人有什么關系?隨時帶著程婷在身邊,不僅能表明寵愛,到時候在程千里那里你還能通過她密切關系不是。這些道理不用我說你也懂吧?”
薛崇訓轉頭看著樓臺外的大雨,一時默然無語。
太平公主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說道:“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你就留下來吃完飯,晚上在我宮里歇了吧,叫程婷陪你。”
“哦……“薛崇訓苦笑道,“幸好母親的氣兒總算消了,不然我還得冒著雨再趕回去。”
其實讓程婷和他好,程婷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他沒什么不情愿的,可是這男歡女愛之事都要被人指定,總覺得有點別扭。
薛崇訓想了想又說:“邊關烽火之地安危瞬息萬變,就算是重鎮鄯州也曾被攻破,我想帶飛虎團一并去,也好多些幫手。”他一面說一面心道:萬一程千里作戰不力,我有飛虎團騎兵保護,跑路的時候也方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