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東北角的入苑坊引城外的河水組成水系,修建了無數的水榭樓臺,種植奇花異草。小橋流水、富貴院落比比皆是,如今這個地方,比當初興慶坊的五王子府修得還要漂亮。此時春風來襲,萬紅含苞待放,在帶著溫暖氣息的春風中羞澀欲放,真真猶如天上人間一般。日夜笙歌,絲竹管弦之聲無一刻停息,隨處都能看見嬌美的小娘。
太子李承宏就住在這里,他看到這樣秀麗的風光每每會嘆一句:真是個消磨志氣的地方。
現在他正在和太子府的官員下棋。權貴階層的生活很優渥閑適,大伙喜歡的事,無非就是馬球、宴會、歌舞、詩賦等等,還有就是圍棋,圍棋在此時是很受人們歡迎的,規則與后世的規則大同小異,不過現在是白子先行。
窗外隱隱有絲竹之聲傳來,但若有若無的聲音很小,太子府還是比較安靜的,多數時候對弈的兩個人都沉默著思考棋局,偶爾閑聊幾句,然后就是“啪啪”的落子之聲。
古色古香的屋子,土夯板筑的墻壁上裱著淡雅花紋的墻紙,木雕窗戶華麗優美,地板上一塵不染,就算直接坐在地上也不會覺得臟。不過他們是坐在床邊的一張矮幾旁的蒲團上的,李承宏跪坐著,對面那夫子卻是盤著腿很放松地坐著。
太子下了一步,然后等待的時候便不動聲色地說道:“李先生覺著晉王有了大筆進賬,會用來做什么事?”
老夫子叫李聞達,和唐宗室一個姓,不過天下姓李的人本就多,總是遇到國姓之人也沒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李聞達隨手放了一顆旗子,說道:“太平公主怎么做,他也會那樣,說不定還會做得更好……‘錢法’比‘斜封官’的法子高明罷?”
太子皺眉道:“李先生所言極是,屆時他收買一大批人才,勢力更甚!又與宮中高皇后內外勾結,咱們李唐江山盡落他人之手!”
“殿下先沉住氣,這事兒沒法子了,晉王一定會通過皇后促成錢法,朝中相公們都受過太平公主的好處,誰愿意站出來反對?事已至此,再糾纏已是無益……殿下,這盤棋您輸了。”李聞達指著棋盤從容笑道,“承讓承認。”
太子低頭一看,神情有些難看。
“方才殿下分心,所以敗得很快,唉,本想讓一手的。我那匹馬值不得多少錢,輸給殿下換一件寶物可是賺了呢。”
太子道:“駿馬不在價值,在于個人喜好。我喜歡白馬,李先生那匹白馬長得高確是難得。”
李聞達道:“看是好看,不太中用。要速度沒速度,要耐力沒耐力。殿下喜歡,牽去便是。”
“不行,說好了贏棋才贏馬。”太子皺眉道,“還沒下完,我不覺得輸了。”
李聞達愕然看著棋盤:“雖然還有空地,按規矩不算下完。可大勢已定,明擺著的事兒,何必再下滿了才數?”
太子道:“照您這么說,當初韋后安樂公主將朝政盡握于手,內外地方都快布滿了,大勢已定,何以還會讓別人有翻盤之機?”
“老朽說的是棋,圍棋雖精深,但規矩是死的,怎么能和廟堂之變幻相提并論?”
“棋也是一樣,李先生就陪我多下一會,拭目以待。”太子執著地說。
李聞達嘆了一口氣,有些無趣地搖搖頭,只得繼續奉陪。兩人重新沉默下來,周圍只剩下“噼啪”落子的聲音。
過了許久,李聞達“咦”了一聲,恍然道:“前兩步大意走錯了。”
“不準悔棋。”太子笑道。
“不過是大意了,算什么事兒。”李聞達也笑著爭執道。
“那好,準你悔兩步,不然白馬給我了你也不服。”
于是李聞達拾起兩顆白子,太子也拾起兩顆,重新來過。不料剛下沒幾步,李聞達又納悶了:“怎么還是這樣?”
太子哈哈笑道:“要悔棋至少是十二手之前,那時候李先生就開始失誤了。”
李聞達把手里的旗子丟回瓷罐:“老朽認輸。”
太子得意地抱拳道:“承認承認。李先生那匹馬……不過你一會可以去馬廄任意選一匹。另外我這屋里的金銀器物古玩字畫,隨意挑一樣罷。”
“老朽怎地好意思。”李聞達道。
太子正色道:“你真得挑一樣,不然我反倒覺得自己小家子氣。”
“那老朽便恭敬不如從命。”李聞達站了起來去看墻上的字畫,不動聲色道,“雖然殿下出奇制勝令老朽心服,可是為人做事要是太計較輸贏了,也不是什么好事。”
“多謝李先生之言。”太子沉吟了片刻又道,“錢法此事,我試著贏一手,不料很快發現機會不大,現在想來,罷了只能如此。方才李先生不是說過么,下棋是下棋做事是做事,不能混為一談……既然他優勢在此,我又何必與他正面相爭?另辟蹊徑方是贏棋之道。”
太子李承宏的一手牌確實是爛得沒辦法,比當初李隆基手里的東西差得十萬八千里。薛崇訓并不把他當作勁敵,一顆絆腳的石頭而已。
李隆基當時是太子監國,雖然勢力比太平差,但手里是有人可用的,最初朝里也有宰相支持。而且推翻韋后的唐隆政變是匡扶李唐大權的義舉,他在禁軍和士族心中都撈足了名聲威望。
反觀李承宏有什么?除了太子身份幾乎一無所有。他的父皇還是太平公主扶上位的,比中宗、睿宗還沒有建樹;又看廟堂之上,各個派系的宰相大臣沒有一個愿意站他那邊。禁軍里的武將同樣是太平黨舊臣……
現在太平公主雖然不能管事了,但朝里的格局和當初韋后當政時幾乎一樣,從軍隊到朝臣,全是別人的人馬。當初有李旦、太平公主一脈比較厲害的人還在;如今還有誰?
李家血脈里接近權力中樞的人,無非就是高宗和武則天的幾個兒子那幾脈,其他宗室的血親都隔得遠了,到現在幾乎不再有任何根基。武則天三個兒子,章懷太子李賢、唐中宗李顯、現在的太上皇李旦(廟號睿宗的人)。
章懷太子有幾個兒子,大部分在武則天朝死掉,只有當今皇帝李守禮一個幸存,然后李守禮開枝散葉,有幾十個子女。
中宗李顯四子到如今已全部凋零。長子死于武朝;次子李重福在中宗時爭奪太子位失敗,被貶外放刺史,睿宗登基時,他在均州稱帝中元、年號克復,并自均州乘驛到東都洛陽,以期西進潼關入長安,爭奪皇位,被屯營兵追得逃到山中,跳水自盡;三字李重俊以太子身份發動政變失敗被殺;四子李重茂十六歲即位登基,不料即位后不足一個月,臨淄王李隆基和太平公主聯手發動政變,他就被從皇位上弄下來了,在昌元二年“病逝”房州。
李旦一脈,景云政變時,幾個兒子全被太平公主黨羽殺掉。三子李隆基逃跑,于去年在洛陽發動政變,集結軍隊西進潼關,被晉王薛崇訓率官健軍誅殺。李旦現在已是孤家寡人,在三清殿修仙。
就只剩章懷太子之子李守禮,被稀里糊涂地弄傷皇位之后,太平公主卻一病不起,留下一個爛攤子,他是無能為力,每日便在太腋池之畔尋歡作樂消磨時間。他一向都是這樣渾渾噩噩,所以在章懷太子的幾個兒子都被武則天弄死了,他活得好好的,應該有他個人的原因。李守禮在幽州做刺史時,除了玩女人就是打獵游玩,公事家事一概不管,所以他的子女雖多成器的沒幾個。兒子多數不務正業,女兒放蕩不貞。
武則天死后到今二十余年,唐朝廷內外政變多達數十次,極大地削弱了李唐氣數。本來天下人期望李隆基重試殘局,一振乾坤,不料功敗垂成現在依然是過去的一副樣子。
唐朝政局一直未能長久穩定,但社會是在不斷發展進步的,生產物品日益豐富。上層的動蕩在國力強盛的條件下消化,沒能造成天下大亂。期間外寇欲趁機入侵,草莽欲趁機起事,都被強大的唐軍正規部隊打得滿地找牙,吐蕃就在前年大敗,丟失東線大部戰略要地。這是個奇妙的時代,上層格局的不穩定與社會的開放發展并存于世。
形成如今這現狀,李家氣運微弱,無論誰想重拾殘局只會越來越難,從中宗恢復李唐,到李隆基試圖重整旗鼓,再到如今李承宏,一次比一次條件苛刻。李承宏面對的攤子更困難,幾乎沒有借力的地方……
薛崇訓安靜的時候也在思索這些大勢玄虛,他并不認為李承宏能肩負起復興李唐的大任。條件太差也就罷了,也看不到李承宏身上有什么逆天的本事。
在薛崇訓眼里,李承宏的能耐差李三郎不只八條街。
既然是這么一個狀況,薛崇訓應該采取的姿態就理清了,既不是韜光養晦(養給誰看?),又不是輕舉冒進……而是悶頭發大財,經營布局自己的權力鏈條,培植壓倒性的勢力,是他自認最明智的干法。所謂深挖洞廣積糧緩稱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