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名奏章遞上去之后,宰相李守一立刻就遞上了辭呈,找的借口多少給了當權者面子,云才疏學淺。之后左相陸象先回到中書省政事堂也寫了奏書要告老還鄉,言年邁多病不勝大任。
一下子兩個宰相要辭職,高氏拿到聯名請奏聽政的奏章也是壓力很大,立刻傳薛崇訓到承香殿議事。
這時薛崇訓已經到外朝了,正在尚書省官衙一側的戶部錢行里頭,他的“錢法”政令通過后一直在關注組建機構的事兒。初步建立的三處衙門,除了長安東西兩處錢莊,便是設在戶部的中樞機構。因為戶部錢行是朝廷增設的機構,屬于官衙,自然不能弄到親王國去,只能設在大明宮外朝。見了傳信的宦官,他便丟下手里的卷宗案牘,立刻到內朝去了。
進得承香殿,只見高氏正坐在臺上的大屏風前面,侍立一側的內侍是魚立本,左右舉扇者宮女數人。薛崇訓來到臺階下抱拳為禮,高氏便屏退左右宮女,只留下魚立本侍立,然后叫薛崇訓到正座一側的凳子上坐,想來是離得近一些方面說話。
高氏直入主題道:“先前我拿到了今上的聯名請奏,但同時送過來的還有陸相公和李相公的辭呈,這件事……”
薛崇訓試探道:“您是怎么打算的?”
高氏聽罷眉頭皺了起來,頗有些猶豫的樣子:“金城公主倒是這么說,陸相公本就是個淡泊無爭的人,何況年數已高比較顧惜名聲;李守一常以山村匹夫自居,提出的主張是為民謀福而非爭權奪利,此時迫不得已要退,否則其言行自相矛盾,會受世人詬病……”
“金城?”薛崇訓有些意外。
高氏點點頭道:“我搬到承香殿之后,發現金城為人很好,也能說上幾句話,倒是少了幾分寂寥。她認為請辭的兩個宰相都是自身緣故,不必在意。”
薛崇訓道:“那太后自己是怎么看的,要趁此機會垂簾聽政么?”
沒聽見高氏回答,薛崇訓便轉頭看過去,只見她臉色不甚輕松,沉重的表情真不像一個十幾歲的女子應該有的。而且她的禮服也是青色打底暮氣重重,喪期又少了許多首飾,穿戴得比較樸素,于是更少了幾分活力。
唯有那張秀麗的臉以及露在外頭的脖頸上白皙嬌嫩的肌膚,還有她的婉轉嗓音,方才讓她看起來有些許生動。否則服飾言行真就像一個暮氣沉沉的太后了。
宦官魚立本垂手站于一旁,并未說話,此人還是挺懂規矩的。于是高氏沉思的這會兒便顯得額外沉靜,周圍一點聲音都沒有。
過得一會,高氏太嘆息了一聲道:“其實我對權勢或功業并無興趣,也沒想過聞名天下,只是……唉,算了,說這些也是無用。”
薛崇訓不緊不慢地說道:“這里并無外人,太后有什么話都可以說,當我是好友就行,無甚要緊的。”
高氏聽罷口氣松了一些:“只是想躲也沒地方躲,又不甘心守著青燈無趣度日,這人要活在世上總是要和其他人來往和爭斗,哪怕大伙都在作戲表里不一……”她喃喃地說了幾句隨即醒悟過來,有些尷尬道,“我……剛剛胡言亂語,沒說錯什么罷?”
“沒有,太后不必緊張,我常常也胡言亂語。”薛崇訓淡然地說道,音量不大嗓音低沉。
“是嗎?”高氏露出一絲很勉強的笑意。
薛崇訓點頭道:“真的,不過在朝里是不會亂說的,私下里可以。您的想法我很明白,有時候我也覺得權位也不過如此耳。”
高氏的臉色輕松起來,她對薛崇訓還是比較信任的,上回亂兵之中能得到他的保護,多少還是見了些真交情。她便說道:“雖然許多人聯名要我聽政,可是指不定有人已在背地里罵咱們了……”
薛崇訓心道:那有什么辦法?母親是太平公主,幾年前我又幫她奪政,事到如今哪里還有回頭路,事到如今不少人包括李唐子嗣恐怕對我恨之入骨,一旦失利肯定死無葬身之地。
他口上自然不想多說這種話,只道:“應該是這樣。”
高氏輕聲道:“不過總算不是一個人……”
薛崇訓聽得有些異樣,忙轉頭看了一眼魚立本,魚立本眼睛看著別處,只當沒聽見似的。
高氏坐正了身體,緩緩說道:“薛郎認為我應該在此時接受皇帝的請奏么?”
薛崇訓面無表情地說道:“此時太后可自行決斷,早或遲都有辦法應對。”
高氏又小聲說道:“我聽政之后是不是可以隨時召晉王到承香殿議事?”
之前薛崇訓還從容應答,聽到這句有些坐不住了,驚訝地抬頭看著她的臉,發現她的眼睛里露出了那日在麟德殿的一間屋子避難時的目光,幾乎一模一樣,同一雙眼睛里流露出的同一種神情。
高氏饒有興致地看著薛崇訓的臉,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我只是覺得與你商量事情很好……這也不正是你希望看到的局面么?”
“臣不敢。”薛崇訓忙道。
“你也開始作戲了。”
過得片刻她用薛崇訓剛才那種口氣緩緩說道,“這里并無外人,有什么話都可以說,當我是好友就行,無甚要緊的。”
薛崇訓能感覺到高氏的態度和口氣的改變,心下倒是有些擔憂,想來高氏往常那種謹慎端正的處事態度更加靠得住。他忙提醒道:“事關社稷,有些事比較嚴重,臣請太后慎重考慮。”
就在這時魚立本躬身道:“奴婢忽然想起有點急事,去去很快就回來侍候娘娘。”
起先高氏已經屏退了宮女,要是魚立本也走了,這殿中不就剩孤男寡女?薛崇訓心下覺得這事兒可能會有麻煩,也急忙說道:“戶部那邊也有些事要我去處理,我也要告辭了,聽政之事太后考慮好后下旨便是。”
在男女之事上他自然無甚壓力,不過當此關頭實在不想因為個人私欲去影響大局。相比之下,他更希望高氏是一個合格的盟友,合作謀事然后利益共享。
“薛崇訓!”高氏忽然有些生氣地直呼其名。
不過她的身份來說直呼其名也不算什么,薛崇訓倒是不怎么在意,便站在凳子旁邊抱拳聽著。
她沉默了片刻,卻從容道:“既然如此便不留晉王了,有事再召你進宮商議。”
“是。”薛崇訓拜別高氏,和魚立本一同從大殿上走出去。
兩人出了承香殿,薛崇訓轉頭看了一眼魚立本道:“魚公公有什么要說的?”
“什么,說什么?”魚立本一臉茫然。
薛崇訓笑了笑,抱拳道:“那我先行一步,去戶部瞧瞧。”
今日朝里發生的事雖然沒有鬧得轟轟烈烈,但對于眾人來說卻算大事了,各自在私底下都有一番想法。程千里回府之后把事兒和心腹幕僚和親戚一說,立刻就引起了幾個人的重視。
他身邊最信任的兩個幕友,一個在工部任職,一個在中書省做他的副手,都是跟了許久的人;還有一個李奕是他最寵愛女人的親兄弟,是個武將。他們跟著程千里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
太后要垂簾聽政幕僚們反倒不怎么在意,皇權旁落從中宗時就比較嚴重了,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們在意的反而是兩個宰相要辭職的事,特別領頭宰相陸象先要離職。
李奕建議程千里多和薛崇訓來往,通過程婷讓兩家關系更一步,設法取代陸象先的位置。
一個幕僚卻提出異議,張說與一向程公不和,資歷威望也比較高,恐怕不會甘心讓程公坐上那個位置。
李奕不以為然道:“話雖如此,可你們別忘了張說多年前做過李三郎的老師,景云大事后才投到太平公主門下。他資歷雖老,但資歷不僅沒用反而對他不利;而咱們雖然后入廟堂,卻是站位明確,更靠得住。”
另一個幕僚的態度卻截然相反,認為政局未穩禍福難料,不應該冒進。
三人的主張都說不到一塊兒,回顧程千里時,只見他正閉目養神一點都不急的樣子。
李奕問道:“您怎么看此事?”
程千里擼了一把下巴的胡須,搖搖頭淡然道:“不必多慮,老夫出將為相,在朝里就算什么也不干,對邊關將士也是一種穩定。既然什么也不干照樣坐得穩,為什么非要和人爭得頭破血流?”
“可是程公,張說那老小子……”
程千里抬起手制止了幕僚,說道:“此時上位并不一定是好事,就讓張相公以右相主持政事堂也并無不可,他在朝里那么多年,而老夫以往在西域隴右一向聽命于兵部調令,此時居于人下也不是什么丟臉的事。”
李奕有些憤憤道:“此人心胸狹窄,處處與程公過意不去,生怕壓了他一頭,看著就來氣!”
程千里笑了笑,指著窗戶道:“不能只看面前的事物,要把目光看遠一些,看出去滿園春色。”
他放下手里茶杯,淡定地看著窗外的花草樹木,沉吟道,“但愿薛郎也能看遠一些,天下不只大明宮那么大點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