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香殿大殿上十分安靜甚至顯得很冷清,在薛崇訓的記憶里,母親太平公主經常在這里舉辦宴會的,王公大臣歡聚一堂美貌歌舞姬載歌載舞,多么熱鬧的景象啊,現在怎么變得這樣了?
坐在簾子里的高氏連一句話都不說,薛崇訓也不好催問,如果那樣的話有逼迫的嫌疑。他還是希望和高氏保持一種相互情愿的盟友關系。她的沉默是因為害怕薛崇訓的野心?其實薛崇訓自己也覺得在干膽大包天的事,他現在頭腦甚至有些混亂,原本理清的謀劃都變得凌亂起來。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了高氏的聲音,她總算是說話了:“我答應你,會傳話讓他們寫圣旨。”
薛崇訓心下一怔,抬起頭看過去,簾子遮著的人影還是那樣子,里面的人端端正正地坐著。
他還沒來得及回話,又聽得高氏的聲音道:“不論你要做什么,我都會幫你的。”
薛崇訓從大殿上走出來,眼睛被刺眼的陽光一照,這才感覺里面的光線有些昏暗。他沉默著一邊思慮一邊從石階上走下來時,見宇文姬正迎面走來,這才想起進去之前叫宇文姬等著的。
“事兒辦完了?”宇文姬正色道。
她的神情不像平時,好像真有什么要緊的話裝在肚子里。薛崇訓便回頭對魚立本道:“魚公公就送到這里罷。”
魚立本笑道:“成,王爺請便。”
宇文姬帶著薛崇訓向承香殿廊廡大門方向走了一段路,正好在大殿前的廣場中間停下來,她左右看了看說道:“薛郎的母親,太平公主……”
薛崇訓聽到這里心下頓時隱隱一痛,緊張地抓住宇文姬的手,瞪圓了眼問道:“她……她怎么了?”
在這一刻薛崇訓忽然覺得整個大明宮都那么冷清而寂寞。
不料宇文姬卻道:“你別急,她沒事。我上月把脈時就疑惑‘癥瘕’好像減少了一些,但是這種病從來都是不治之癥,行醫經驗上完全沒遇到過會好轉的情況,所以我就沒輕易說什么。但是今天我再次進宮診脈時,竟然發現她的癥瘕已經好了!實在不可思議,當時我都不敢相信……”
“母親……醒了?”薛崇訓瞪圓了眼睛問道。
宇文姬搖頭道:“沒有,但是如果停止服用玉清道姑配制的丹藥,應該會很快蘇醒,因為我確診脈象恢復正常,她的身體已無大礙。”
薛崇訓先是驚喜,瞬息之后情緒變得復雜起來,意識到太平公主醒來將可能會讓權力格局重新面臨動蕩。
“你告訴別的人沒有?”薛崇訓沉聲道,他說出來之后心中一陣糾結,好像不是出自自己口中一般。
宇文姬道:“告訴玉清和金城公主了,金城公主叫我暫時不要聲張,先來告訴郎君。”
薛崇訓心下一沉,暗忖道:金城的看法和自己一致。
他立刻轉身向承香殿走,這時眼前的光線忽然一陣昏暗,抬頭看時,原來是一片烏云遮住了剛剛還明媚的太陽。他看了一眼承香殿飛橋懸空的宏偉建筑群,又停了下來。
我這是要去干什么?
薛崇訓回過頭時,只見宇文姬正臉色蒼白地看著自己,他便喃喃說道:“神醫眼中的絕癥竟然讓一個道士用誆人的丹藥給治好了,這是上天給的機會,可是天給的機會我竟然在質疑……”
宇文姬道:“她是你的母親,生下了你!”
薛崇訓一時間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茫然地看著宇文姬那張嬌媚的臉。耳邊又響起宇文姬的說話聲:“金城公主叮囑玉清和我,不能告訴任何人,又讓玉清繼續喂服丹藥,聽郎君的決定……我想了許久也大概明白了,如果太平公主醒來,會奪走郎君的權力是嗎?”
“母親姓李,我竟然在教唆他人暗示李家是胡人。”薛崇訓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
“她會懲罰你?”
薛崇訓看了她一眼道:“問得好……薛二郎她是不喜歡的,武大郎一表人才書讀得也好,會是他?嗯,武二郎也不錯,雖然學問不咋地但勇武有力,處事也果斷干脆,也不完全是草包。”
宇文姬應該聽明白了,臉色更加慘白,急忙搖頭道:“不會那樣的!”
“我得想想。”薛崇訓揉了揉太陽穴,“你跟我一起回家吧,對了這事就四個人知道,不要再有第五個人了,知道嗎?”
宇文姬急忙點點頭,復雜的目光一直關注著薛崇訓的神色。薛崇訓再次注視了一會兒中殿二層上的星樓,轉身走了。
回去乘坐的依然是鄯州帶回來的松木馬車,乘客除了薛崇訓和貼身隨從三娘,現在又多了宇文姬。這輛車用了幾個年頭了但并不見破敗,實木做的東西確實經久耐用。三娘看了好幾次薛崇訓的臉,大概是也注意到了他今天的神情有些不同。他一句話也沒說,宇文姬也默默低著頭,車廂內的氣氛十分沉悶,只聽見車轱轆“嘰咕嘰咕”的聲音,偶爾有一兩聲馬鞭甩動。
“郎君,你們……”三娘終于忍不住開口了。
薛崇訓輕輕碰了碰宇文姬道:“現在是不要讓第六個人知道。”
三娘疑惑不解,薛崇訓繼續說道:“我的母親病好了,停服丹藥就能蘇醒。”
“哦。”三娘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
良久之后,宇文姬沒頭沒腦地問道:“我聽人說以前大圣皇帝(武則天)處死過自己的兒子,是謠傳還是真的?”
“應該是真的,而且不只一個。”薛崇訓淡淡地說道,“不過……母親雖然是她的親生女兒,總是有些差別的。”
宇文姬顫聲道:“我不想郎君出事……”
薛崇訓好言道:“你不要想得太多了,我不會有事的,如果那么容易出事我能活到現在么?”
就在這時空中忽然響起了“隆隆……”的雷聲,有點像鼓聲但時辰不到,薛崇訓挑開車簾抬頭看了一會,見烏云已經完全遮住了太陽,天空一下子仿佛很低一樣。然后聽得三娘那有點沙啞的聲音道:“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