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隴回來的官吏將帥都有晉升封賞,唯有薛崇訓沒有,只被賜予了一些金帛以示皇帝的嘉獎。按理這次河隴大捷最大的功臣應該是薛崇訓才對,他是主將,按照論功行賞的制度應該給他賜封;這事兒問題就出在他以前的爵位已經太高了,貴為親王還能怎么封?
當初授予兵權的是太平公主,現在可好她跑華清宮去了,善后卻撒手不管。此時的矛盾是無法用律法合理解決的,別說今上李承寧手里沒有實力收拾薛崇訓;就算他有那份實力在這種時候對付晉王(有種方法是不能給予更多封賞的時候就除掉),也會帶來巨大的不良后果。
見完皇帝眾將跟著薛崇訓從含元殿出來,其他人不能在宮廷里騎馬只能步行,薛崇訓可以不過也牽著馬和大伙一起走路,路上還能交代一些事情。
雪還沒停,宮室之間寬闊的廣場上有不少雜役在掃雪,他們冒著風雪一身裹得嚴嚴實實的至少得保證各條道路上沒有太厚的積雪。
薛崇訓回頭說道:“神策軍長途跋涉回到長安需要修整,一會五郎和殷辭去安排一下,讓大伙兒歇幾日……如無意外情況,一直到年后都沒啥事了讓大伙過好年。”
部將聽罷應了一聲。一眾人在路上隨意地說了一陣話,就算是一次小型的會議把事兒都商量好,至于下面怎么完成那些事薛崇訓就不管了。
或許是古代人力規模和傳遞技術的限制,薛崇訓已經習慣了唐朝這種“會意”型的自上而下的組織形式。就是命令都是模糊型的,只需要向下傳達一種意圖,大家就會以此意圖為支點按照經驗和自己的想法去完成。
不似現代管理方法那么嚴密而細致,這時的各級人員有很大的自主性。有時候薛崇訓反倒覺得這種看似落后的體系只要用人得當十分效率。比如薛崇訓當初設計府上書院后面那個有活水流動的水潭,就沒有不厭其煩地交代需要多大的竹管、傾斜度多大、要水的流速如何……只一句話:讓這潭水活起來,又要有幽靜的意境。然后工匠們就能想出各種辦法達到目的而且干得很快,這不得不說是漢人的勤勞嫻熟天賦。
出了大明宮,薛崇訓發現府上趕車的龐二已經在宮門外的大街旁等著了,龐二摸了摸腦袋說道:“孫夫人是外面又是風又是雪的,就讓俺趕著車來等著郎君。”
眾將去牽各自的馬,向薛崇訓告辭,他們得先去管神策軍的各種事。薛崇訓和幾個幕僚沒啥事了,就準備回家。
正巧王昌齡也住在安邑坊,因為他的宅子是薛崇訓送的,薛崇訓便邀他同車。于是儀仗隊便沿著太極宮宮墻東面一路往南走,同車三人,除了薛崇訓主幕二人,還有形影不離卻很容易讓人忽視掉的三娘,因為她的話實在是太少了。
車隊穿過大街小巷,外頭各種市井生活的聲音傳進車簾。過得一會,又聽見一陣孩童的歌謠。
大家都有點累,沒說話,于是那歌謠便清楚地傳進了耳朵:“鬼在山,禾女運,王天下。鬼在山……”
薛崇訓一聽“王天下”這樣的字眼就敏感起來,但他文才有限一時沒有領會這童謠的意思,便轉頭看向王昌齡。只見王昌齡臉色一變,敲了敲車廂道:“快停車!”
薛崇訓問道:“這幾句歌謠是什么意思?”
王昌齡愕然看了兩眼薛崇訓,大約覺得他能作出一些不錯的詩賦,怎么會不懂這么淺顯的意思,他便說道:“這是古時曹魏篡漢時的歌謠,這會兒忽然在市井中唱起來,真是很奇怪啊!”
“哦……”薛崇訓淡淡地應了一句。
王昌齡推開車門道:“我下去問問那些孩童,是誰教他們唱的。”
薛崇訓若有所思地想著什么,也未制止王昌齡,只隨口言:“都是些小孩子,能問出什么來?”
車馬儀仗就停在大街上,等著王昌齡向巷口走過去。王昌齡看起來很在意這事兒,不過薛崇訓到不以為意,坐在車上瞧著。見王昌齡正摸出一個什么小玩意在一個穿紅襖兒的女童面前蹲下去,薛崇訓見罷樂了,回頭對三娘笑道:“你看少伯像不像拿著棒棒糖哄小姑娘的怪叔叔?”
三娘面無表情,更無法理解薛崇訓話里暗含的笑話。薛崇訓見狀有些興致索然。
過得一會王昌齡回來了,說道:“啥也沒問出來。”
薛崇訓笑道:“怎么弄的?”
王昌齡郁悶道:“那孩童說父母教她不能要陌生人的東西,還嚷嚷我是壞人,然后那幫孩子就四散跑掉了。”
“人父母教養得不錯呢。”薛崇訓依然保持著笑容,“上來罷,甭理會,成大事不是在背后弄幾句童謠就成的。”
大伙正待要走,忽然一聲清脆的叫喊:“薛郎!”薛崇訓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穿著白色貂皮的少女策馬而來,不是白無常是誰?
乍一看去她還挺正常的,頭上戴著一頂帷帽把那頭白發給蓋住了,露在在外頭的小嘴唇紅下巴秀氣,看上去就像一個性格活潑的富家千金一樣。薛崇訓條件反射地抱起雙拳:“白七妹,大冷天的怎么跑出來了。”
白無常颯爽的身姿從馬上躍將下來,一臉委屈地走了過來:“把人家一個人丟在府里,你們倆男女就跑出去快活了……”
三娘愕然,薛崇訓一看這陣仗要糟,他左右一看還有許多隨從和將士,白無常恐怕要當眾撲到懷里耍憨賣嬌的,讓大伙圍觀總之不太好。他急忙伸手一拉:“咱們上馬車說話。”
王昌齡尷尬道:“我還是騎馬走吧。”
“沒事沒事。”薛崇訓搖頭道,心說你家那嬌娘還是老子幫你從青樓弄出來的,和我裝什么純?
白無常已膩到了薛崇訓的身上撒起嬌來,薛崇訓敲敲車廂正聲道:“龐二,走了。”
“你還說很快就回來,這很快就是幾個月啊,我在府里找不到事做都閑得快發瘋了,要不是孫夫人沒事就給些錢花銷,我可就要去做老本行了,到時候別怪我給你惹麻煩。”白無常嗲聲嗲氣地痛訴著。
這時三娘實在看不下去了,冷冷看著窗外說道:“日子好了反倒不習慣,還不如去過以前那種過了今天沒明天吃了上頓沒下頓,時時提心吊膽的日子好了。”
白無常瞪圓了眼睛看著三娘沒好氣地說道:“沒人當你是啞巴,難得聽你說那么多個字,說得挺溜地啊!”
薛崇訓笑而不語,王昌齡正襟危坐一副目不斜視的正人君子模樣。
“別理悶葫蘆!”白無常一把抱住薛崇訓的胳膊把臉貼到他的肩膀上,“從今天起我要一直黏著你,你去哪我就去哪,別想把我再丟在府里。”
薛崇訓難得耐心很好的樣子,一臉的笑意:“我家里一群老婆要養呢,總得要干些正事,你跟著我能做什么啊?咱們是做官,可不能看誰不順眼就讓你去一刀捅死……”
白無常那水靈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說道:“子曰無功不受祿,我拿你家的錢花也得做點事,要不我做你的書童、長隨,我敲那些當官的身邊總有個人跟著一刻也不離開,和跟屁蟲似的……”
三娘冷冷道:“別亂用子曰,人家要笑話你。”
薛崇訓樂了,說道:“你瞧半文盲都知道,你連三娘都不如,還要做我的書童。再說也不是哪里都可以這么胡鬧的,你跟著我幫倒忙差不多。”
“……”三娘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閉口不說話了。雖然大伙很少用文盲這個詞,不過她也能很容易明白這不是什么好話,大概就是“睜眼瞎”的意思。
白無常道:“你太小看人了!我也不是什么時候都胡鬧呀,你問問‘半文盲’。”
她鬧了一陣,又恬顏問道:“給我帶了什么禮物?”
薛崇訓道:“從隴右帶了一些西域珠寶和好毛皮,部下已經送府里去了,一會回去就能拿出來分。”
白無常道:“宮里沒重賞你?哎喲,我聽說你在吐蕃殺了人家五十萬人,皇帝這得要付你多少酬金啊?!”
“怎么可能殺那么多,打仗的目的并不完全是殺人,取得戰略目標就可以,再說吐蕃在戰陣上死傷的不足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白無常掐指一算,“那也得有十幾萬條性命啊!按照咱們那行的規矩,你真是發大財了,皇帝拿什么獎賞你,干脆把江山送你抵債算了……”
“慎言!”一直沒說話的王昌齡突然義正辭嚴地喝了一句。
白無常伸手按住胸口,皺眉道:“王少伯你唬誰呢?冷不丁喝這么一句,和三娘有得一比。”
王昌齡道:“禍從口出,小娘應該明白忠孝禮儀之重,何況事關社稷,這種大逆不道的話豈能隨口戲言?!”
白無常根本不怕他的一本正經,反而笑道:“你幫薛郎討債,到時候封你做宰相或是什么公什么卿啊,光宗耀祖有什么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