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公主的神態自始自終都還比較鎮定而威嚴,發出的旨意也十分通暢。但恐怕只有身邊的薛崇訓才能感覺到她的慌亂:遇襲之后調動了周圍幾縣數鎮的兵馬,大部分人就是白跑一趟,有的軍隊尚在半道就被通知戰事結束要撤回駐地了……如果合理布置,根本無需勞民傷財地驚動那么多地方。
長春殿大殿中站著很多人,有宮女宦官、官吏將帥、幕僚文人,還有好幾個御醫。但太平公主顯然不想見這些人,在屏風上座前頭拉了一道簾子,將她和少數幾個人隔在里面。她的臉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緒,但在身邊的人能覺察到她的疲憊之色,而且話也比較少,好像在思考著什么東西。或許會有一種后怕吧?
不過實實在在地挨了一刀的薛崇訓卻毫無感覺……他對這種事兒早就麻木了,很放松地歪坐在寶座旁邊的軟塌上,一個御醫正在給他檢查傷勢。衣服被脫了一半,袒了一條胳膊和半邊后背,任由那老頭在那搗騰。他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心里正琢磨著這次突發事件的“關鍵點”,總是在尋找這種東西……想別的事兒去了,傷口的疼痛反倒感覺輕了許多。
忽然這時聽得太平公主的聲音道:“你身上怎有這么多傷?”
“啊?”薛崇訓回過神來,轉頭看了一眼自己裸露的肩膀,膀子上能看見一道長長的傷疤,那是在烏海之戰中從馬上摔下來時被自己的盔甲甲片掛的口子,其實只是皮外傷;另外左肩后面也有一處傷疤。本來都不是什么重傷,不過這時代的醫療條件有限,而且當時又在河隴那邊的軍營里根本沒有條件保養,很容易就會留下痕跡。
薛崇訓便隨口輕松笑道:“烏海之戰留下的。”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薛崇訓很快發現侍立一旁的兩個宦官臉上都露出了敬畏之色,他這才想到這種傷疤完全是對戰功的炫耀。
難怪那些老將老兵在后輩面前吹噓時,最喜歡的就是扒開上衣讓別人瞧他身上“丑陋”的傷痕……也許每一處痕跡,都是一場浴血之戰的紀念并且是英勇的證據。
太平公主的神情也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但她很快就恢復了淡然,“上次你說膝蓋無法彎曲,我當時以為無甚大礙……你究竟是怎么打仗的,身上受了幾處刀箭傷?”
薛崇訓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太平公主道:“一會讓我看看。”
薛崇訓忙道:“都好了,雖然留了疤痕,好在不是在臉上,也無甚要緊。”
“你隨我進來。”太平公主說著就站起身。薛崇訓愣了愣,一時覺得有些小題大做。太平公主又不動聲色地說道:“另有事和你商量,此處不便。”
薛崇訓聽罷頓時會意,心道多半是張仁愿造反的事兒。張仁愿身為朔方總管并節制安北數城,是有實權兵權的封疆大吏,此事完全算得上是軍機要務,當眾說軍國大事顯然不妥,畢竟這里還有一幫御醫和許多不相干的官員幕僚。
御醫見薛崇訓直接把衣服穿上,便急忙稟報道:“未傷及筋骨,但須勤換敷藥清潔傷口以免轉惡;另失血過多,須靜養氣血,避免太多活動……”
薛崇訓沒鳥他,跟著太平公主往一道門里走,離開了一段距離才說道:“不過是一點皮外傷,御醫就能說得很嚴重。”
“你不靜養作甚?張仁愿翻不了天,平定北方叛亂無須你親自帶兵。”太平公主頭也不回地說。
薛崇訓默然,也不好太過爭功,畢竟太平公主還沒明確表明態度……你一個親王還在不斷爭功,要圖什么?
這時太平公主又道:“回長安后讓今上下一道討逆詔,命兵部尚書程千里掛印,調關中軍北上平定叛亂。程千里是出將為相的宰相,于兵事老練持重,又能服眾,用他最合適不過了。”
薛崇訓道:“雖然可以肯定張仁愿等人脫不了干系,但此時各種來龍去脈尚不清楚,我倒是另有一個猜測。”
“你說。”太平公主走在前面穿過了一處長形的宮室,這屋盡頭是一道樓梯口,正是直接下樓閣的一處通道,她便徑直往樓下走,薛崇訓只得跟上。
“張仁愿又派刺客又調奇兵入關中欲謀害我們,自然早有準備,昨晚的事只是他為了搶占先機的起手開局,之后定會公然謀逆。他欲起兵謀事,非得有一個名分……能用的名分無非兩種,清君側或是擁護一個宗室打匡扶正義還政李唐的旗號。”薛崇訓不慌不忙地分析起張仁愿來。
太平公主不以為然道:“那又如何,他還能率軍擊敗朝廷官軍,入關爭奪天下不成?調兵將其平定便是。”
薛崇訓道:“那我們巨耗國庫調動大軍內戰,打贏了又能證明什么?向天下人證明當今政權不得人心,叛亂此起彼伏么?”
太平公主站定,回頭皺眉道:“張仁愿叛亂,雖成事機會微小,可他走到這一步肯定是不會束手待斃了,我們唯有調兵將其捉回長安問罪,除此之外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薛崇訓左右看了看,周圍只有內給事魚立本和太平公主身邊的一些近侍,便沉聲道:“昨晚經過了那事,我靜下心來一想,朔方那邊就只有一個李姓宗室王爺:嗣澤王。雖然沒有口供和證據說明嗣澤王與張仁愿有勾結,但嗣澤王府就在靈州,張仁愿的行轅所在……我實難想像張仁愿圖謀大事會對眼皮下的宗室不聞不問。所以大膽設想,叛軍很可能以嗣澤王為號令打匡扶李唐的旗幟,占據大義的立腳點。”
太平公主聽罷沉思了一會兒想著方才的話。
薛崇訓又趁熱說道:“嗣澤王是否參與謀逆一時無法查明,可并不妨礙我們當機立斷奪回先機!關中離朔方距離不近,這邊的事成功與否消息一時難以傳達過去。此時我們如果立刻調靈州附近的一支兵馬突襲,出其不意,多半能當場抓獲嗣澤王……然后張仁愿無論怎么說怎么做都是他自己的事,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了以邊將身份反叛朝廷中樞的實質,師出無名,何須大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