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上旬從內地到達的三萬唐軍在上郡只修整了三天,便調動北上收復神木鎮。此鎮雖小,卻有“南衛關中,北屏河套,左扼晉陽之險,右持靈夏之沖”的名聲,在修長城的朝代這地方便是一道自蒙古進入內地的邊關;唐朝的長城大抵是沒怎么修繕,不過在此筑有軍鎮并廣有兵將布防。
張仁愿造反之初就十分重視這座軍鎮,調集了近左大批軍隊防備,因為這里是進入北方草原的門戶自然要重點設防。但沒料到的是官軍并未立刻進攻此處重鎮,而是大老遠地跑到靈州抓李義珣去了,倒是有點出人意料……以前誰也沒想過是李義珣重要還是神木鎮重要,不過只要是腦子正常的人,在上郡有兵可發的情況下,也應該立刻取盡在眼前的重鎮吧?誰知道薛崇訓那貨舍近求遠調兵跑七百多里去靈州了。
他是不是根本不懂地形,根本不明白門戶之要沖兵家必爭之地的重要性,頭腦發熱瞎貓碰到死耗子呢?誰也不知道,不過現在證明抓獲了李義珣確實產生了決定性的作用……用兵詭異毫無章法的人,你完全猜不到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不過現在薛崇訓手里有了一些兵要北上了,總算是想起神木鎮來,遂率屯在上郡的全部兵馬傾巢而上,毫無隱瞞大搖大擺地光明正大地直逼神木鎮。
這么多軍隊是從關中各鎮調集剛湊到一塊兒的,擠成一路自然不存在日夜兼行快速奔襲的可能,要是跑得太快了估計要散架,只能白天行軍晚上休息。薛崇訓為了多一些行軍時間,從上郡出發時天才剛蒙蒙亮。
他坐的馬車,一路出城之后外面的光線依然黯淡。路上的步軍隊列那“咵嚓咵嚓……”的沉重而有序的腳步聲在皮鼓的伴奏下聽起來十分悅耳,薛崇訓挑開車簾一看,人群上方如樹林一般的長兵器影子映在泛白的天空背景下看起來陰森森的。
馬車外面掛著一盞燈,里面反而黑漆漆的,挑開車簾燈光照射進來頓時明亮了一陣;但當他放開手后,簾子垂下來,車廂里又恢復了陰暗的光線。同車的對面位置上還坐著兩個穿長袍的人,便是薛崇訓的兩個得力文臣幕僚“二齡”。
人們總是會受所處環境的影響,因為這馬車有點舊里面的色調又如此黯淡,張九齡和王昌齡的臉色看起來都不怎么樂觀積極。反倒是薛崇訓坦然自若的樣子,相比亮堂堂的地方他卻更喜歡呆在這種光線灰暗朦朦朧朧的地方……也許這樣會更有安全感?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喜歡這種色調罷了,正如他喜歡陰雨天氣。
在薛崇訓的書本印象里,張九齡和王昌齡都是詩人,但王昌齡在歷史上的詩歌成就明顯高于政治成就,張九齡則相反,“名相”才是他的定位……薛崇訓專門拉攏了這兩個名人做幕僚,不過如今看來,事實是王昌齡在政務上還有些作為,比如上次烏海之戰前后他對于后勤的計劃布置十分科學合理,有效避免了將帥克扣士兵軍餉的問題;而張九齡到現在為止在實務上沒有表現出什么過人之處,大約是效力到薛崇訓手下時間不長的緣故吧。
三人默然相對,薛崇訓正想著面前的兩個幕僚,這時張九齡忽然開口道:“王爺提出的猜測‘苦肉計’,我還是覺得有些不太像啊。”
“哦?”薛崇訓發出一個聲音,便將目光看了過去。黑暗中人的眼睛好像更亮一般。
張九齡摸著下巴的胡須所有所思地說道:“此事如果認為是張仁愿與部將商量好的,旨在給部將立功自保的機會,這也說得通。可張仁愿為什么要那么做?這樣一來他仍然擺脫不了私通突厥欲放任敵兵搶劫內地城鄉的嫌疑,罵名還是洗不脫,連命也陪進去了……”
說到這里張九齡就沒繼續了,估計他不好把話說得太明白。不過薛崇訓也聽懂了:無非張仁愿這種做到封疆大吏的人,好像不太可能那么講義氣。薛崇訓記得自己看過一本書,說的是閻錫山本來打算過投降日本,因為太平洋戰爭的局勢才立馬轉向國共兩邊做墻頭草……
不過人和人不同,張仁愿這個封疆大吏是不是那么“腹黑”,薛崇訓就不得而知了,他壓根就沒面見過這位大將。
張九齡一打開了話匣子,王昌齡也說話了:“我還是覺得薛郎的說法更有可能。三城(三受降城)的武將既然派了一趟密使要里應外合,總是有道理。要么就是他們所言是實,真不愿意跟著張仁愿一條道走到黑;或是誘敵之計;或者便如薛郎所言,壓根就是一出苦肉計……誘敵之計的可能最小,張仁愿要想對我三萬大軍合圍,他必須得調動三城所有的人馬也不一定夠,而且我也不信現在他還能號令所有各部協調野戰。聯合突厥人圍攻我大唐將士?他完全不顧謠傳了么,而要突厥人在三城之間形成合圍之勢且不讓咱們事先聞到風聲也不太可能,陰山以南可是遷了許多漢人。相比之下,苦肉計的可能性反倒最高。”
二齡的觀點不盡相同,各抒己見。這時薛崇訓就沉默下來,不動聲色地聽他們說話,心下想道:張九齡確實露出宰相之才的特點來了,當王昌齡分析形勢的時候,張九齡在看人。
等倆人爭論得差不多了,薛崇訓才大模大樣地說道:“管他姓張的要干嘛,這不都決定大軍逼近三城了,就這么辦吧,想得太多也不是好事。”
二人頓時面面相覷,一語頓塞說不出話來……這么干不就意味著已經決定要一舉平叛了?都沒弄明白各方關系因素,就這么貿然逼迫雙方對決,好像有點急進。
“此戰萬一不利……”王昌齡忍不住提醒道。他這個人的性格還算比較謹慎,總是把事情作好最壞的打算。
薛崇訓心道:萬一這仗打輸了,把手里的三萬唐軍丟個干凈,那關中北部防線就無兵可守,只有重新倉促調兵布防,然后要增稅向老百姓收刮軍費,后果好像有點嚴重。有時候大勢很微妙,也許就是在某些看似無關核心的事情上開始的,千里之堤潰于蟻穴耳。
不過他也并未表現出一絲疑慮,只是笑道:“無妨。”
興許是薛崇訓的態度感染了幕僚們,他們也好像認為沒什么大不了的,就算出了問題薛崇訓也有辦法收拾爛攤子……畢竟之前和吐蕃人較量的那段時間,薛崇訓好幾次不聽勸阻一意孤行,但戰績擺在那里。
此時薛崇訓想起了有一次自己教訓侍衛頭目方俞忠的話:當頭就是無論遇到什么事兒都要讓大伙覺得你有辦法。
……從上郡到神木鎮并不遠,沿著舊長城的延伸線路往北走一天就快到了,當天旁晚扎營前距離軍鎮已不足二十里。所以當初張仁愿才一門心思認為官軍的第一次軍事行動一定是取神木鎮,就在眼皮底下嘛。
眾軍分了營地,按照兵法安營扎寨,又布置了哨點巡邏,然后休息了一晚。整晚都很寧靜沒出什么意外,叛軍顯然沒有了主動出擊的心思。
第二天一早,部將到中軍面見主帥薛崇訓,只見殷辭上前請命道:“末將愿為前鋒將軍,率軍先行,清理道路試探虛實。”
殷辭屬于薛崇訓跟前的心腹紅人,他站出來想干前鋒,眾將也就讓著了,都覺得這個頭功非他莫屬。
卻不料薛崇訓一本正經地說道:“何須分前軍中軍,咱們的大軍一塊兒過去,直接就平了,如此比較省事。”
部將們照樣是詫異非常,第一回見幾萬大軍一窩蜂上的狀況。要不是薛崇訓以六萬敗五十萬的戰績名聲在前,大伙非得以為跟了個白癡不可。
于是大家便拔營出發,浩浩蕩蕩的大軍直接向神木鎮壓去。行到目標附近,斥候來報:“城門大開,不知虛實。”
薛崇訓問道:“城墻上有人拿著鵝毛扇彈琴沒有?”
軍士十分無辜地看著他,哭喪著臉道:“卑職……卑職沒注意,只瞧防備兵力去了,請王爺責罰!”
幕僚們面面相覷,倒是明白了薛崇訓在揶揄一個典故:諸葛亮耍空城計。
薛崇訓卻一點開玩笑的樣子都沒有,只揮揮手道:“你干得不錯,下去吧。”
“是。”軍士忙抱拳應了。
薛崇訓回顧左右,所有將士都嚴肅地挺直了身體坐在馬上或站在隊列中,無人閑話喧嘩,旌旗獵獵飛揚。部將們紛紛側目,等待著主將的軍令。
他這才喊道:“殷將軍何在?”
殷辭策馬上前抱拳道:“末將在。”
“立刻率騎兵進城奪取城門,如有伏兵便打紅旗,無險便打白棋。”
“得令!”殷辭接了軍令,立刻糾集一大隊騎兵從大軍陣營中先行奔出,頓時馬蹄轟鳴死氣沉沉的北國之春一時間便變得有生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