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觀附近比較僻靜,人口稀少,但也是在洛陽城內,那些過來找麻煩的人也不好明火執仗地鬧出太大動靜,所以先是交涉要人,要什么人?薛崇訓一時沒弄明白,轉念一想:肯定不是要我!太平公主還沒倒臺呢,誰敢大咧咧地來抓我?
這時那進來說事兒的道士說道:“天師,方才師弟和那些人說了幾句話,好像是江河上討生活的人……應該不關魚公公的事,官府要抓人也犯不著用那些人。”
那玉清道姑看了一眼薛崇訓,也不道歉,只是冷冷說道:“過去去看看,叫所有人都取劍,到星樓前面來。”
她正待要走,魚立本提醒道:“張天師勿要提起今晚之事。”
薛崇訓聽魚立本稱呼道姑為張天師,心道這些道士信的可能是正一教,而且還結婚生子,多半就是五斗米衍生的那一脈了。
他想了想便說道:“既然道友是魚公公的故交,我隨你們去,看能否幫得上忙。”
薛崇訓是出于好心,卻不料玉清道姑斷然拒絕:“我們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你們在這里歇著便是。”
薛崇訓又說道:“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方才聽你說叫人取劍,萬一發生斗毆……我們的身手道友也試過了,或許能幫上一些忙。”
他心道:江湖上跑的人也是有門有派,要是和官府對著干絕對沒啥好處,到時候叫魚立本亮出公公的身份,怎么也要甩個面子吧?
玉清道姑好像猜出了薛崇訓的想法,她想了想道:“你們可以一起去,但是不要說是官府的人,可以?”
薛崇訓不知何故,但好奇心起,也只得點頭應承了下來。一行人遂下樓向大門那邊走,路上薛崇訓忽然想起方俞忠是在外面望風的,他突然見到這么多不明身份的人把道觀給圍了,不得回去搬救兵?
他不動聲色,尋思著反正遇上了,瞧瞧這江湖恩怨也是不錯。
待得他們一行人來到前院的星樓前時,樓前已有十幾個男女道友站在那里了。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正面那棟二層的樓閣,多半就是道士們口里說的星樓。
“貧道是上清觀的主人,客人既來,不妨現身說話?”這時玉清朗聲說道。
這時墻那邊的陰影里走出三個黑衣人來,也不知道他們怎么進這道觀的,薛崇訓估計多半是爬墻吧?
中間那漢子說道:“天兒冷,咱們辦完正事好回去鉆被窩。不來虛的,你們這些道士和咱們江湖上的人原本井水不犯河水,張天師把人交出來,以后恩怨兩清。消息咱們已經探明了,你也不用抵賴。”
玉清冷冷道:“人是在這里,但她是貧道的朋友。”
那漢子聽罷怔了怔,冷笑道:“好大的口氣,誰不知道這上清觀藏污納穢,敢情你們賣了皮肉色相,以為有官府撐腰就天不怕地不怕了?我告訴你,我們要的這個人在四條河上所有的碼頭都掛了名,你護得了她一時護不了她一世,莫非你要留她在道觀里當道士?”
玉清大怒,抓緊劍柄道:“嘴巴放干凈點!少廢話,人我不放,你們要怎地盡管放馬過來!”
后面三娘對薛崇訓悄悄說道:“郎君,墻上有不少人,這里黑燈瞎火的看不甚清楚,就怕出了意外,本來就不關我們的事,要不一會動起手來先躲再說。”
只聽得對面那漢子怒道:“很好,梁子算是結下了……”說罷把手指含在嘴里吹了一聲口哨,頓時陰影里就走出一二十個人,拿著各式兵器圍了上來。
就在這時,忽然有個人喊道:“三哥,先不急動手!”說罷奔到那黑衣大漢身邊耳語了幾句,黑衣大漢制止住眾人,冷冷地對玉清說道:“老子不信你這道觀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有官兵把守,咱們來日方長。”
薛崇訓見狀心道:這幫人怕是探到了方俞忠搬來救兵的風聲。轉頭看向那些來路不明的人時,果然他們是爬墻走的。
眼看要打群架,結果人撤了,道士們都松了一口氣。薛崇訓心道:這三教九流的人,關系還真是復雜,不僅和官府有往來,和跑江湖的也有關系,卻不知這玉清道姑舍命庇護的江湖人是什么來頭。
這時玉清道姑轉頭對薛崇訓說道:“是不是你的人把官兵叫來了?”
薛崇訓道:“外面確有我的隨從,也許是他叫來的……但應該不是官兵,不過是一些我的私人侍衛。”他又回頭對三娘說道,“你出去看看,如果是我們的人,就說沒事了,讓他們回去,不要弄出什么動靜來。”
他想著還有一些細節上的事要交代魚立本,今晚一過,不好再找借口與他單獨見面密議。這上清觀是個不錯的地方,剛才那客房也還僻靜,于是便叫上魚立本一起轉回去。
玉清道姑也沒有逐客,估計是之前答應了魚立本的原因。
薛崇訓出來看了一遭,倒是弄明白了這件事的大概:有個跑江湖的人在外面惹了禍,恰好玉清道姑是他的好友,便跑過來躲風頭,結果仇人找上門來了;而且那好友應該也不是個良民,說不定還是通緝犯之類的,所以玉清一開始才懷疑薛崇訓,畢竟薛崇訓是當官的又是生人。
通緝犯也好,江洋大盜也罷,薛崇訓也懶得去管,他又不是刑部那邊的人。不過今晚倒是長了見識,官府和三教九流、江湖人士都是有錯綜復雜關系的。
他看了一眼玉清的背影,葛衣寬大,但走動之時衣服里面婀娜的身材卻是映襯得若隱若現。他心道:估計是個美人,不然哪有這般脾氣,冤枉了人連聲道歉的話都沒有。
正想到這里,已走到洞門前,那玉清道姑站定,執禮道:“方才誤會你們了,貧道向二位賠個不是。”
薛崇訓哈地干笑了一聲:“不打緊,以后咱們有空了來求個丹,天師勿要拒之門外就好。”
玉清道姑看了一眼薛崇訓,她的目光幽深而清亮,讓人有種看不透的感覺。她淡淡地說道:“今晚打攪了貴客,貧道不便多送,請貴客早些休息。”
薛崇訓抱拳告辭,和魚立本一起沿著剛才出來的路回去。他也不好問人家接客不接客之類的……誰知道是不是傳言那樣,如果不是,看她那脾氣說不定會怎么樣。
二人一邊走一邊閑聊,薛崇訓忍不住問道:“魚公公可知他們今晚爭奪的那個江湖人是什么來頭?”
魚立本搖頭道:“這幾年宮里頭局勢微妙,雜家很少走動,不甚清楚。”
薛崇訓點點頭也不再多問,和魚立本一起回到客房,將那被人打暈的小太監弄醒,然后叫他看著風聲。二人在客房中密議了許久,一直到深夜方休。
魚立本起身道:“隔壁那間客房,昨晚上楊采訪使住那里,雜家住的這間屋,就是在這里聽到的琴聲,希望今晚還能聽到。”
薛崇訓略有些吃驚地說道:“我還以為魚公公那故事是編出來的,敢情你說的是實話?”
“確有此事,雜家一向喜好音律。選在上清觀與薛郎見面,一則不耽擱正事,二則在洛陽停留的時日無多,真是想再聽聽那曲子。”魚立本嘆息道,“此曲應是地府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薛崇訓饒有興致地說道:“我平生兩大喜好,一是練武,強身健體;二是音律,陶逸情操。聽魚公公這么一贊,我也是十分好奇,什么曲子能讓你如此牽掛?”
有共同的愛好,魚立本臉上頓時一喜,說道:“那要不咱們就一起守著聽聽。”
于是魚立本喚那小太監煮了一壺茶上來,二人就坐在粗糙的竹子案旁一邊喝茶一邊閑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可是等了半夜也不聞有半點聲音。
此時洛陽全城應該都宵禁了,更別說這地處僻靜的上清觀。周圍是清風雅靜,寧靜到了極點,唐代的城市更像一種活物,會熱鬧也會休息,一到晚間是如此恬靜。
薛崇訓正說今晚是白熬了的時候,忽然隱約傳來了一陣琴聲,二人面面相覷。魚立本急忙伸出食指在嘴邊示意,側耳靜聽。
那琴聲遠遠地傳來,若隱若現,片刻之后,又有一個清幽的女聲隨著哼唱起來,沒有詞兒,但是應該沒有任何詞適合這樣的調子,只有如此哼唱才是恰到好處。空靈、寂寞、憂傷、深情……薛崇訓也不知道這曲子在描述著什么樣復雜的情緒。
前面的調子大約就是魚立本在官妓坊里彈的那樣,相差不大……就在這時,魚立本忽然說道:“糟了,忘記準備筆墨!”
薛崇訓左右看了看,確實沒有書房用的那些東西,回頭看魚立本時,他頓時吃了一驚,只見魚立本咬破了手指,在地板上書寫起來。
他頓時愕然,這個宦官對音律的癡迷和執著,是自己無法比得上的。或許一個宦官,能迷戀一種東西原本就是有好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