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刀刃捅進小娘的腹中,殷辭看見一張嬌美的臉扭曲變形,仿佛瞬間就要化身冤魂厲鬼,殷辭也是臉色驟變。他上過戰場,見識過不少血腥場面,但親手捅死一個人還是第一次。也許這樣一個世家千金很尊貴,很可人疼,但是在暴力面前,一切美好都是紙表的,毫無意義。
鮮血滴到地板上,熱血漸漸變冷,尸體終于倒下。殷辭才發現自己的手上袖子上全是血。他連刀也不拔,丟了就往外走。周圍的人大概也被小娘死不瞑目的表情嚇到了,等殷辭前腳走后腳就找來香燭安魂,把倒罩房里搞得煙霧繚繞。
殷辭出門來,正看見軍士們把府中男女老幼往一棟房子里趕。等把人都關進去了,軍士們又拿來木板把門窗都釘死。被關進去的人們還不知怎么回事,或許以為只是暫行關押,可等軍士們大白天的拿著火把過來,還往周圍堆柴禾的時候,總算有人意識到不妙了,“砰砰”地撞門窗,大喊大叫。
頓時那房子里鬧成一團,哭聲喊聲不絕于耳。而外面的軍士卻聽若未聞,只顧忙著堆柴禾澆桐油。
過得一會,一個將領走將過來,抱拳道:“將軍,一切都準備好了,只待您下令。”
殷辭蒼白的一張臉,沉默了許久,回頭看了一眼宇文孝,只見宇文孝那張溝壑不平的臉神情自若毫無壓力。這時殷辭都有點佩服起這個老頭來了,好像宇文公商人出身然后做的文官,卻不料這樣一個人居然可以如此心黑手辣。
眾軍都注視著殷辭,等待他的命令。宇文孝見許久沒有動靜,便說道:“殷將軍,何故?”
殷辭還是沒說話,臉上也看不到什么異樣。
宇文孝又道:“殷將軍約束部下未縱兵取樂叫老夫很佩服,您應該知道神策軍是什么,它是一柄劍!對待反賊,就需用重典殺一儆百,警醒世人,造反就得用血來抵罪!”
“無須宇文公多言!”殷辭冷冷指著前面的房子道,“來人,點燃,給我燒!”
眾軍把火把往柴禾上一丟,上面灑的油極易著火,哄地一下就燃起了熊熊大火,很快就蔓延看來,整棟房子都籠罩在火光煙霧之中。
這崔府里的人便這樣被集體屠殺,連尸骨都找不到。事情還沒完,崔家在鄉里還有產業,親戚也有不少,屠殺還要繼續。
在洛陽的薛崇訓自己都沒搞清楚他的一個命令具體是什么悲慘的場面。對他來說,那些罪惡之事不過就是宇文孝回稟的紙上的幾句話。
那張潔白的紙被他隨手放在桌案上,隱隱中它充滿血腥。屏風外面傳來一陣清幽的琴聲,是官妓在鳴琴娛樂官僚來了。銅鼎上輕煙繚繞,繚繞在名貴的書畫之間,屋子里的聲音氣味都很雅。
就在這時,一個奴仆走了進來,躬身道:“稟郎君,有客遞名帖來了。”
薛崇訓接過來一看,是李玄衣的帖子,心下頓時一喜,說道:“我等的就是他,傳……還是我出門迎他。”
見了李玄衣,見他依然一身樸素的道袍,青矍的臉,頭足之間一股子仙風道骨。這個隱士卻不是那鐘南山之徒,薛崇訓是知道他有幾分真見識的。
“李先生別來無恙?”薛崇訓抱拳執禮。
李玄衣很隨意地拱手表示還禮,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薛郎親自迎到大門,倒是太看得起老朽了。”
“里面說話。”薛崇訓做了個請字。
二人來到房里坐定,這間房用屏風隔成了兩處空間,外面那官妓還在自顧自地彈琴,薛崇訓也沒管她,琴聲飄揚之中談話倒更能讓人淡然平靜。
薛崇訓作為主人,便率先開口道:“李先生與姚崇、宋憬等人交好,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了。”
李玄衣道:“為姚老求情那事是步非煙自作主張,并非我的指使。”
薛崇訓點點頭,表示很相信的樣子,淡然道:“如果是李先生托的事兒,就絕不會企圖讓人寬恕姚崇的死罪,青樓歌妓畢竟見識有限,太想當然了。”
李玄衣道:“不過姚家的后人如何處置還是有辦法安排的。”
“李先生所言極是。”
李玄衣輕輕嘆了一口氣,帶著一點點落寞的神色:“以后又少個能棋逢對手的棋友了。”
薛崇訓也感受到了他的情緒,順著話感嘆道:“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余歡……”
“薛郎有什么話要問,說罷,老朽知無不言。”李玄衣的落寞很快消失,變得十分平和。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平靜的語氣,讓薛崇訓感覺仿佛他們之間仿佛泛泛之交一樣,可是如非真義,李鬼手犯得著為一個謀逆大罪的人求情?君子之交淡如水,其實應該這樣“淡”才對吧。
薛崇訓也是輕嘆了一句,沉吟片刻問道:“當今時局,我該如何做才對自己最有利……是站在我河東薛家的立場上看,李先生不必說國家大義那些。”
李玄衣也不磨嘰,很干脆地說:“當今之時,君無作為,臣無能臣,賢者凋零大半。薛郎是外戚……”
薛崇訓很贊同地點點頭,心道兩句話就能說到要害,這個時代能如此化復雜為簡單的人真沒多少。他也不說話,只顧洗耳恭聽。
李玄衣停頓了片刻,仿佛有些猶豫,終于還是說道:“薛郎如今無非兩種打算,一是全力進取,二是韜光養晦。”
“不錯!我也是這么想的。”薛崇訓道。
“世人往往知進不知退……”李玄衣道,“老朽這樣說,薛郎可明白?”
薛崇訓皺眉想了想,冷冷道:“李先生定然未和我交心,現在還韜光養晦,有朝一日別人還是不會放過我!”
“道不同不相為謀,薛郎既然早有打算,問老朽作甚”
薛崇訓沉默了許久,忽然抬起頭直視過去,目光凌厲:“如果今上后繼無人,皇權照樣一日不如一日,李先生還會勸我要知進退?你可要想好再回答,大凡皇權衰微之時,天下定然分崩離析,草莽中強人四起。”
李玄衣搖頭道:“薛郎看我大唐的氣象,像是窮途末路的時候么?”
薛崇訓有些怒氣了:“我問你家勢,你和我扯天下!”
“家國天下有如唇齒。”李玄衣忽然起身,拱手道,“話不投機半句多,就此告辭。”
薛崇訓本想留,但最后還是嘆了一口氣作罷,心道:我能拉攏很多人才,但對于李玄衣這樣的人,實在很難。就算三顧茅廬的劉備來了,估計也不容易,諸葛亮隱居隆中時很年輕,并不是真心要隱居吧?
沒過一會,忽見王昌齡又來了,王昌齡一臉急色道:“忽聞殷將軍去了滑州,是去崔家?”
薛崇訓指著書案上的信札道:“宇文公的信。”
王昌齡三步做成一步走,快步走過去拿起紙一看,臉一下子就紙白了,回頭道:“這樣的事,主公何以沒有事先告訴我?”
薛崇訓道:“那天還未進洛陽時我給宇文公下令,后來諸事繁瑣,我自己也給忘了,前幾日劉侍郎提起,我才剛想起。”
王昌齡大哭,傷心道:“枉崔侍郎與我一場主幕之誼,在最要緊的時候,我竟然沒有顧到他的危難,王某……”
因為剛才李玄衣的冷漠,薛崇訓心里不是滋味,此時一不留神便有些怒氣道:“崔日用是我的敵人,少伯哭他,難道與我的主幕之誼就是假的?!”
王昌齡只顧傷心,根本沒管薛崇訓的質問,哭了一會又問:“宇文公在信上沒有提到崔侍郎下落,薛郎可知他的生死?”
崔日用?薛崇訓想起來他們夫婦還被私押在長安的王府官邸密牢里,現在有點身份的人就只有宇文孝知道,因為密牢現今是宇文孝在管。
……崔日用是坐實了大逆不道之罪,但薛崇訓私押他的時候人家還沒造反。再怎么說崔日用也是堂堂黃門侍郎,朝廷大員,你一個郡王說關就關,連司法衙門都不用走一遭?
所以就算崔日用有死罪,現在薛崇訓都不能把他弄出來正大光明地定罪處死。他有些頭疼,事到如今,恐怕只有秘密殺害一個辦法了。
想罷薛崇訓便說道:“聽殷辭說他本人在洛陽郊外聚眾頑抗,已經被亂兵殺死,尸首無存。”
王昌齡抹了一把眼淚,說道:“我得耽擱幾日,想出城一趟,請主公見諒。”
“去干什么?”薛崇訓瞪眼道。
王昌齡道:“生的時候我沒能為他周旋,逝后我要去祭奠。”
薛崇訓怒道:“崔日用是被我們定的頭等叛賊,你去祭奠他?到時候朝廷京官先來復查,說你王少伯也脫不了干系!”他自然是氣話,王昌齡是薛崇訓的人,誰吃飽了沒事干搞這些無聊事。
王昌齡抱拳道:“行得正坐得正,由別人說。主公見諒,告辭。”
薛崇訓看著那瘦弱的背影頭也不回地走了,心下一陣郁悶,腦子亂糟糟的。
這時劉安又來了,見薛崇訓臉色不好便問何故,薛崇訓便道:“少伯出城祭奠崔日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