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訓覺得中國古代有遠見的謀略家,對大事結果的預測主要是建立在歷史的經驗和總結上的,如漢朝立國后謀略家會總結秦朝的經驗教訓提出有遠見的預測。也許能算得準,認為那是宿命,其實那只是經驗。
而薛崇訓已不太信宿命,如果真有宿命,太平公主不得人心、不順歷史大流,何以最終戰勝了仿佛真命天子一般存在的“玄宗”?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為一些細節,如果薛崇訓沒有得到前世回憶,如果……往事沒有如果,一些偶然的細微的東西改變了大事。
偏偏細微的東西最難把握,不過這也是人生有意思的地方吧,變得復雜微妙所以才有趣。
馬車里一身麻布葛袍的他胡思亂想時,反倒心境平和了一些。因為車里沒有其他人,不必在作秀,不必在臉上帶著善意的面具。
他很害怕冷清和寂寞,所以很怕變成失敗者要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逃避;卻又很享受孤單,寂寞能使得心境平靜。
人真是很矛盾的東西啊,那些大隱隱于市的人,也是這樣一種感受么?
輕輕掀開竹簾的一角,有一縷明亮的陽光照進比較昏暗的車廂,能看見細細的灰塵在那縷陽光里輕快地飛舞,毫無規則。沿著那道縫隙看出去,能看到入苑坊的坊門,入苑坊就是眾王子府的所在,太子李承宏也住在里面。
過得一會,果然就見到騎兵開道,李承宏的儀仗從里面出來了。敲鑼打鼓的,街上的人紛紛讓道,擺小攤的販夫走卒慌忙收東西,場面就如現代的小販見到城管來了。
薛崇訓來到這里,就是想隨意觀察一下李承宏,并不想做什么……想來好笑,一個人琢磨得最多的人,其實是自己的敵人。
他作為親王,會和很多人結識見面,朝廷千官,各種各樣的人。但是無論認識多少人,能琢磨的其實就是身邊的那幾個而已,人的精力畢竟有限得很。家人、共事的幕僚、對手,其中他想得最多就是李承宏。
這個太子偶爾會表現出反抗的情緒,不過至今為止沒有做出任何應對之策。讓薛崇訓都覺得這個對手實在太弱,哪怕他是皇儲。但薛崇訓又隱隱有些不安,怕會有什么不合權力規則的事發生。
正如起先薛崇訓想得那樣,有些事件是無法用“大道”去揣度的。
大路中央,在眾多全副武裝侍衛的簇擁,李承宏正騎著一頭馬走來,大搖大擺的樣子很是從容。雖然他在朝里沒什么權力,但是走在路上,周圍所有的官民都躬身垂立讓道人人敬畏,也不是誰都惹得起的人。
薛崇訓饒有興致地悄悄看了一會李承宏的表情,直到他們漸漸從旁邊走過。他琢磨著李承宏的心理和感受,錦衣玉食地位甚高,現狀還是不錯的,一般人處于這樣的位置和生活中,應該會想著珍惜手里擁有的一切罷?
儀仗隊已漸行漸遠,向著大明宮的方向而去。這里不再有薛崇訓感興趣的東西了,他便巧敲車廂道:“龐二,趕車。”
“郎君要去哪兒?”前面傳來奴仆有些含混的聲音,那胖東西多半在吃東西。
薛崇訓頓了頓道:“回家。”
親王國的擴建已初具規模,薛崇訓這個王府的格局其實有點奇怪。大部分王公貴胄的府邸都是官署和住宅在一起,因為王府官署主要就是管理府中的各種事務,就像以前太平公主住在宮外時,鎮國太平公主府的格局便是如此,內宅前面是官署。薛崇訓的王府因為是以前的衛國公府,地方展不開,南北進深有限,他又不愿意挪地兒就弄成了現在的格局:親王國官署在住宅一旁,平行排列的。
他在府前停下來,到工地旁邊看時,負責擴建事宜的宇文孝便迎了出來說一些常務。薛崇訓心不在焉的,忽然問了一個和話題毫不相干的問題:“太子喜歡什么樣的女人?”
宇文孝愣了愣,表情有些意外,過得片刻才說道:“就目前內廠掌握的消息,他好像并沒有特別寵愛的妃子。不過咱們的密探還沒進一步進展,可能一些有關他的密事尚未探到……薛郎很關心太子的事兒?”
薛崇訓點點頭:“輕敵是最愚蠢的事。上回咱們誣陷他亂倫,搞得滿城風雨,我卻瞧見他不以為意的樣子,呵呵,不在意別人的眼光?有點意思。”
宇文孝笑道:“現在他就算野心很大,也是有心無力,薛郎勿須太過憂慮。”
“不是有東宮官吏和六率么?這世上總有些頭腦簡單的人,被一個身份很高的人籠絡就受寵若驚忘乎所以。”
宇文孝點點頭道:“如果太子能先籠絡住身邊的人,倒是有幾分能耐的主。”
薛崇訓笑道:“和我玩權力,倒是不怕他,就得提防他狗急跳墻……沒有寵愛的女人?不在意別人,總會在意自己吧?”
就在這時宇文孝忽然問道:“薛郎寵愛的女人是……”
薛崇訓怔了怔,隨即又恢復了笑容:“我很在意她(宇文姬)的。”他說罷讓宇文孝忙自己的事,然后回府去了。
在住處的前房桌案上發現一封上漆的信札,拾起來一看是從洛陽來的信,不用開封也能猜到是劉安寫的,多半是說東都那邊的公務。他隨手丟到案上,沒啥心思看。平日不用上朝的日子其實比較閑,無論是南衙左衛還是戶部,他掛著官銜,但從來不去管事。做王侯顯然比做將相要輕松得多,沒那么多繁雜事務羈絆……不過真要完全淪落成眾王子府那些只能吃喝玩樂無法做其他事的皇子那樣的日子,也是非常無趣的。
薛崇訓又想起自己最近一心想要辦成的“錢法”革新,一些卷宗存在在書房那邊的,左右時間還早,便走出房來去取東西。
書房所在的院子在聽雨湖之畔,里面存放有大量王府帳目、公事卷宗等物,薛崇訓自己有一把鑰匙,另一把鑰匙在岳母孫氏手里。那些東西須得一個信得過的人整理保管才行,以前是薛崇訓的老管家薛六,可這廝貪心太重經常謀私,現在內務權力幾乎都轉移到了孫氏手里,王府的經營情況有所好轉,因為薛崇訓能看見帳房上的數字。
他那點永業田俸祿等收入不過是小頭,薛崇訓都沒怎么過問,不過這回改錢法是巨大利益,便引起了他的重視。
走進書房院子,只看見幾個奴婢在屋檐下走動,沒見著孫氏母女。薛崇訓便徑直來到了書房,開了柜子拿幕僚們預算的帳目出來看。
他隨手翻看查找想看看結果,也就是每年能賺多少錢,找了半天卻沒找到。這幫幕僚,雖然肚子里有墨水的人大有人在,可是和現代的會計師比就差得遠,帳目一點都不清晰明細,連個預算結果都沒有。最讓他頭大的是上頭的數字是漢語數字,比如“一萬三百五十二”這樣的數字,總是讓薛崇訓沒感覺,心里沒多少概念。他想了想,便喚奴婢進來磨墨,親自用阿拉伯數字計數估算結果。
他以前上學時的數學物理方面成績很好的,就算沒有計算器,他也不會算盤,列式筆算也相當快速。
沒過多久,他就算出了“火耗”的毛利。看著桌案上的幾張草稿紙,他很有成就感地呼出一口氣,伸了一個懶腰。
這時忽聽門口一個聲音道:“剛剛聽說薛郎來了,你在做什么呢?”
孫氏的聲音,薛崇訓抬頭看了一眼,再一次心道這個長輩真是頗有風姿,“上回在朝里提錢法,我算算錢莊利潤結果。”
“薛郎原來會算賬呢。”孫氏笑了笑,款款走了過來,往桌子上一瞧,只看見一堆陌生數字和算式,便有些好奇道,“寫的是什么文字?”
薛崇訓“哈”了一聲,急忙找借口解釋道:“是西域那邊的計數法,因為更簡潔直觀,我以前就學了點,如今到派上用場了。”他指著結果很高興地說道,“如果新法施行,光是印紙幣從國庫開支中獲得的火耗收益每年就是一百萬貫,另外從事抵押借貸的利潤也不會比這個數目低,果然銀行很賺錢。”
“一百萬貫?”孫氏也吃了一驚,“卷宗送來之后我也看過,沒想到總數有這么多。”
薛崇訓得意地說道:“此前有人建議我收錢賣官,一百萬貫得賣多少官職才行?所謂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哈哈。”
孫氏問道:“朝里同意了么?”
薛崇訓的笑容變得有些僵,只說道:“應該沒問題,政事堂有人支持,有人中立,沒人愿意與我作對。改日我見見皇后,讓她幫一把,事兒基本上就成了。”
說到這里,薛崇訓又想起了太子李承宏,如果當日在廟堂上不是他出面干涉,費的周折就更少。當權者黨同伐異,薛崇訓今日更理解了這種事,常常有人使拌真是如鯁在喉非常的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