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七日旁晚天氣晴有風,這個季節這個地方基本都是晴,很難遇到有下雨的時候。盡管氣溫已很低,今年的雪倒是沒有這么早下來。要是這會兒放一碗水在帳篷外面,明天一早肯定能結一層冰。唐軍主力已經停留了好幾天,簡單的防御工事也基本完成了,無非就是筑一道土墻加一些木樁阻擋騎兵,真正能起到防御決定作用的還是軍隊。
河流沿岸炊煙寥寥,一切如故。這時中軍下達了一個很奇怪的軍令,讓將士們吃罷晚飯到河里取水燒水沐浴更衣。上到將領下到士卒自然對這樣的命令不怎么看重,不過還是傳命下去照辦至少應付一下。薛崇訓集結的這些軍隊算是唐朝比較正規的人馬,組織度很高,很少在行軍扎營過程中出現混亂的局面,當然其中也有幕府官員及武將們的功勞,不僅制定了統一仔細的法令,也重視監督執行。
軍令出于薛崇訓之口,張五郎殷辭等將領事先已得知今晚有事,早早地來到中軍大帳,他們忍不住問軍令的用意何在。王昌齡猜測道:“莫不是為了迷惑敵軍,故意表現出太平無事的樣子?”張五郎笑道:“突厥人哪里有機會靠近大軍駐地,咱們在干什么他們根本不知道。”
眾人看向薛崇訓,薛崇訓平淡地說道:“洗干凈了換身清潔的內衣,戰場上受傷后不容易感染……就是傷口不易惡化,更易痊愈。”
將領們聽罷動容道:“王爺心系將士,我等唯有奮力殺敵以報此恩。”
薛崇訓沒搭理他們的馬屁,傳令隨行的家奴給打水侍候沐浴,然后換了一件白氈里襯,又穿戴整齊,抽出刀來拿布擦了一會兒。太陽漸漸下山了,但薛崇訓做著各種準備就像是清晨剛剛起床一樣。
待天色完全黑下來時,天空竟連月亮也不見,大約是風沙云層遮住了的關系,能見度非常之低。幸好有指南針羅盤,敵營也相距不遠,差錯應該不大。
薛崇訓全副武裝地走出大帳,周圍的普通將士尚不知道今晚的計劃,見狀都紛紛側目感覺異樣。薛崇訓平日連盔甲也不穿只穿一身布袍了事,今晚都要到休息的時候了他居然打扮成這樣。
不多一會兒,只見幾員大將也穿著整齊腰佩兵器陸續來了。王昌齡抱拳道:“只等王爺一聲令下!”
薛崇訓抬頭看了一會天色,沉吟片刻回顧眾將道:“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將領們聽罷連贊好詩氣勢非凡。
這時他才下令道:“分別傳令各軍各司其職,隨我出擊的人馬立刻輕裝拔營,集結待命。”
“是。”將領們一起應了。中軍很快忙碌起來但又井然有序,意思明確的軍令一道道地傳遞出去,各營中人馬嘈雜,今晚肯定是不能入眠了。
待大軍集結完畢,薛崇訓便躍上戰馬傳令各軍出發。為了避免被太早發現,大隊人馬摸黑步行行軍。此時的光線黑得一團,不過倒沒有伸手不見五指那么夸張,雖然沒有月光但黑暗中也是有微弱光線的,待眼睛適應了黑夜的光線波長之后能看見一點。但周圍都看不太清楚,只見夜色中人頭攢動,耳邊細細索索的腳步聲和叮叮當當的聲音,軍令已嚴禁喧嘩。
一大股人馬在黑暗中摸了十來里地,各軍各團主要靠羅盤辨別方向,陣型位置肯定有所偏斜,但目前敵在明我在暗暫時倒也無甚要緊。這時薛崇訓聽得遠處嚷嚷起來,忙派人去問何故,過得一會兒就聽見有人喊道:“被突厥斥候發現了!”
薛崇訓聽罷下令道:“已無必要隱藏行蹤,傳令各軍點火調整位置等侯命令。”
黑沙城已在不遠之處,此地地形平坦,而黑沙城北面卻有一道山脈,隱隱就能看見,倒是成了估算位置的坐標。薛崇訓讓中軍幕僚按計劃行事,官吏們很快便向既定的部隊發出命令,讓他們尋找各種的目的地進行試探,準確判斷了敵軍兵力之后便立刻撤退。
主力步騎戒備以待,派出去的都是騎兵。一時間漆黑的原野上馬蹄轟鳴,人馬向前方奔去,他們都有自己的方向。此時許多火把都點燃起來了,只見遠處星星點點排成長龍在移動,看去十分壯觀就像幾條火龍在黑夜中舞動。主力陣營中也是火光沖天,薛崇訓回頭看了一眼看見熊熊燃燒的火把上面的大旗,上書一個“薛”字,周圍的將士個個皮甲,手持兵器嚴陣以待,大戰拉開了帷幕。
沒過多久遠處的殺聲就隨風而來。身在中軍的薛崇訓等人其實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看見各個方向的火光晃動,耳邊聽見一些嘈雜。這樣的戰爭無論場面多么壯觀也只能從感受上抽象地體驗,就如熱兵器時代的槍炮聲。
神策軍及主力步騎一直按兵不動,靜靜地等待著。戰斗發生了許久,主力完全沒有收到任何攻擊或者伏擊,四周派出去的斥候也沒有敵情稟報。這時候薛崇訓隱隱覺得那個亓特勒的信可能并未說謊。
漸漸地陸續有軍報傳來,前方各營紛紛稟報敵軍人多勢眾,每個地方少則好幾千多則上萬,非小股騎兵可以擊破。每來一個軍報,王昌齡就在地圖上畫一個圈和勾。沒過多久,前去試探進攻的兵馬就全部撤回來來,連一股兵馬也未折損,大概晚上太黑突厥人不敢貿然出營追擊。
王昌齡道:“幾無差錯,探明的這些兵營總兵力達七八萬之多,默啜把大部分兵力都面對我大軍布置了。”
薛崇訓不再猶豫,此時再過多狐疑就真的太過謹慎了,戰場之上很難有十拿九穩的事兒,有時就是拼個膽略。他馬上說道:“立刻派八百里加急快馬把給杜暹的軍令送過去。”
軍令依然是密文早在事前就準備好了,因為有前車之鑒怕半道被截貽誤戰機這回一連派了三道軍令,分作三路趕去杜暹大營。
“杜暹應已按照約定日期靠近黑沙城,半個時辰之后大約就能開始決戰的第一場角逐!”
……此時突厥軍各兵營火光沖天,位置一目了然,杜暹按照約定地點調整軍隊方位等待著軍令。距離無法調整準確,但只要方向正確傳令兵就很好找到。
杜暹部摸黑靠近黑沙城,到現在仍然在黑暗中按兵不動,明光軍此時尚未暴露,就像一個黑暗中的刺客。杜暹接到軍令后叫人翻譯對照,無差錯后便果斷下令出擊。
距離目的地幾里地時明光軍被突厥暗哨發現,眾軍立刻點燃火把大張旗鼓地快速挺進,就像暗夜中的一支火箭一把直插默啜中軍大營。果然突厥兵營的陣型前重后輕,東面布兵十分薄弱,有兩個兵營發現后面出現一股不明的人馬之后竟沒能及時發兵攔截,可能猝不及防未能阻止起有效人馬的關系。杜暹部自然不管他們,徑直向目的奔去。
默啜的中軍大帳并未設在黑沙城中,因城池在上次的戰爭中毀壞房屋燒毀失去了作用,在里面反而影響機動。不料此時卻為明光軍創造了便利,一路上沒有任何阻擋直接就沖到了兵營前。營前圍著一道簡陋的籬笆并釘了一些阻馬樁,但這點防御完全阻擋不了進攻,很快馬樁等障礙物就被唐軍士卒冒著箭矢撤除,大隊鐵騎吶喊著從缺口蜂擁而入。兩軍在火光之中迅速混戰一團拼殺不斷。有的唐軍將士順手把火把向四處的帳篷上丟,一時間營地上的大火燒得更旺,真是明亮猶如白日。
明光軍軍士精銳裝備精良,戰斗力強悍,又加上開場占據了主動,突厥兵大亂敗績顯現。這時薛崇訓部見到這邊的沖天大火情知杜暹已經得手,已用主力展開了全線進攻。夜里兵荒馬亂大戰在混亂中爆發了。
默啜見自己營中的軍隊抵擋不住,便帶著貴族大臣要走。暾欲谷忙進言道:“若是中軍就此潰敗,短時間之內各營無法找到可汗的所在,必軍心不穩而戰不利。此戰干系重大,存亡之道,請可汗三思!”
“漢人兵馬怎么會徑直奔到這里?一定是有內應!”默啜的眼睛紅通通的,牙齒咬的咯咯直響。周圍的大臣皆盡變色,一句話也不敢說。暾欲谷倚老賣老卻是最大膽,繼續勸道:“就算戰死也得穩住中軍,各營死戰到天明,就算不能取勝也能重創唐軍,讓他們無法在漠南地區站穩腳跟。”
默啜手里的骷髏權杖已沾滿了汗水,他瞪圓了雙目道:“本汗親自督戰,后退者斬首!”眾貴族大臣遂與默啜一道出了汗帳,帶著親兵前往戰火彌漫到的地方。
只見火光中唐軍的鎧甲閃閃發光,簡直就是夜戰中的活靶子,可那盔甲對遠程箭矢的防御卻非常好,弓箭根本無法阻擋鐵騎的沖鋒。突厥兵卻因準備不足倉促應戰顯得混亂不堪,許多騎兵連都沒找到,只能步戰,沒有結營的步兵在騎兵居高臨下的砍殺之下簡直是個悲劇,戰況對突厥軍非常不利。
一個唐將手執大刀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沖得一處突厥人步步后退,眾兵以箭射之叮當作響,那將領身上插著好幾枝箭羽仍然生龍活虎。默啜的注意力也被那邊吸引過去。這時站在默啜側后不遠處的亓特勒悄悄把手向腰間伸去,此時從后面突然刺殺默啜可汗真是個大好良機!
可是亓特勒卻久久沒有動手,也許是默啜可汗平日的積威,又或是亓特勒還沒想明白這樣做的后果,總之他沒能當機立斷。亓特勒對默啜可汗沒啥好感,不過也談不上仇怨……就在這時,默啜忽然回頭看向亓特勒!他好像背后長著眼睛一樣。
亓特勒心里頓時一緊,忙說道:“此人勇不可擋,箭不能透其甲,可汗何不讓我試試。”
默啜道:“你把他射殺了,重重有賞。”
亓特勒松了一口氣,張弓搭箭瞄準那唐軍武將,“砰”地一聲弦響,一枝利箭破空而去正好射中那武將的脖子下巴偏下,那位置防御不好。武將的刀脫手而飛,雙手捂住脖子栽倒下馬。
默啜贊許地點頭道:“你帶人上去,頂住!”
亓特勒接令帶上本部落勇士殺將上去。但此時無論用什么戰術也無法阻擋突厥兵的全面敗潰,默啜等人死撐了一會兒,忽見一股勁旅沖破人群直面而來,有人還喊道:“默啜可汗的汗帳就在那邊,兄弟們,殺!”
忽然唰唰一陣亂響,一通箭雨向默啜這邊傾斜而來,默啜始料未及右膀中了一箭,他大驚之下再也撐不下去了,調轉馬頭就跑,周圍的突厥兵見狀立刻崩潰跟著逃奔。唐軍趁勢掩殺,斬首俘獲者無數。李適之正跑著,突然旁邊一個突厥大臣拿刀捅了自己的坐騎一下,戰馬慘嘶,李適之從馬上摔了下去頓時不知傷了哪里動彈不得。媽的那個突厥人李適之根本不認識,怎么干這落井下石于己無利之事?!
暾欲谷覺察到剛才發生的事,也沒停留跟著默啜飛奔,他心道:李適之此人智謀過人,就是太愛表現,估計平日嫉恨他的人干的。
突厥中軍大敗,唐兵幾乎是頃刻之間就席卷整個營地,一股人馬跟著逃兵追殺過去。這時聽得一句漢語喊道:“我們內應,別放箭!”接著那幫人便叮叮當當地把兵器扔地上了,唐兵將其圍困俘虜。
杜暹聞得剛才的喊話,也策馬而來。亓特勒見到旗幟,忙道:“我們為大唐立了功,別殺我們,帶回去一問晉王便知。”
杜暹便下令將那些人捉拿看押,又派快馬去稟報薛崇訓中軍這邊的軍情。
西面各營的戰事并不如杜暹那邊順利,有的軍隊沖破了敵營在混戰,有的進攻不利還在拼殺。突厥兵雖被夜襲營地,卻是軍隊有所防御,他們沒接到命令不敢亂走,但聚集在里面頂著攻擊并不算很虧。
不料這時唐軍紛紛吶喊起來:“默啜死了,唐軍必勝!”有學著突厥語喊的,也有用漢語的,吶喊陣陣地動山搖。突厥人回頭一看中軍那邊火光沖天整個營地都在大火燃燒之中,人們的戰心頓時跌到了冰點。
此時的士氣此消彼長,唐軍反而士氣大振,進攻更加猛烈。本來顯得混亂的鼓聲號聲也因此嚴謹富有節奏感起來,聽得“嗚……”地一聲號角聲,然后就是“咚、咚”兩下擂鼓,如此反復,雖然節奏枯燥但氣勢雄渾散發著力量,將士們在軍樂中呼喊,箭矢如雨鐵甲如林。
各處突厥兵很快就毫無戰心敗退得非常快,有的人干脆趁著混亂撒腿就跑,失敗的氣氛就像瘟疫一樣在傳染。天還沒亮,整片大地上已沸騰許久,這時更加充滿活力因為戰馬又奔騰起來了。突厥人棄營逃跑,唐兵在后面追殺,許多突厥兵丟了火把摸黑亂竄。
雙方幾十萬人馬在方圓數十里的曠野上奔走、廝殺、掙扎、悲鳴,在夜幕的襯托下,就像地下無數的鬼魅都爬上來了在夜空與火光中舞動。這里有勝利的榮耀還有失敗的絕望,生與死的較量。
薛崇訓周圍的人盡情歡呼起來,文武官員們紛紛來向薛崇訓道賀,“恭喜晉王,一戰定鼎漠南,從此突厥汗國將不再威脅我大唐邊境,百姓可以高枕無憂了!”
薛崇訓笑道:“功勞不是我一個人的,我也就是和慕容氏的汗王下下棋而已,都是大家幫著出謀劃策、將士們奮勇不惜身才有今日之功,我不敢居功也。”話雖這樣說,但此戰的兵權在薛崇訓手里,那么最引入注目的當然也是他了,或許有一天青史能記載今日的輝煌,后人只能念起他的名字,而那些浴血奮戰的埋骨荒草之間的勇士誰會記得呢?
慕容宣聽薛崇訓提及自己,掩不住的崇拜之情說道:“晉王談笑之間讓占地萬里控弦數十萬的突厥汗國灰飛煙滅,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薛崇訓哈哈大笑:“正是‘欲將輕騎逐’的大好時辰,傳令各軍,輕騎四處擴大戰果,要把咱們大唐的敵人打怕,百年懼草繩!”
整個草原仿佛都染上了鮮血,風中令人作嘔的血腥非常明顯。原野上尸橫遍地,突厥死傷無數元氣大損,被追上器械投降者也成群結隊。
晚上無法全面看清當時的情形,及至天明,只見戰場上余燼煙霧繚繞,視線中全是尸首仿佛延伸直到天邊,殘旗斷刃到處都是一片狼藉。此刻的慘狀才讓人們回憶起昨夜的激烈,但當時大家卻來不及細細感受大戰的豪情,只剩下這一切仿佛古書的文字記錄著這片大地上曾經發生的故事。
失去主人的戰馬在尸首之間徘徊,傷兵的痛苦呻吟仿佛在哭泣這一切無情的殺戮。
王昌齡向下屬官吏傳令道:“清點俘虜和死尸,尋找默啜可汗及其大臣貴族的下落,看看是否逃掉。”
當大多數人在歡慶呼喊的時候,薛崇訓牽著馬望著遼闊的草原久久無話,沒人知道他在思索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