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未時(約下午三點)杜暹離開了溫室殿,薛崇訓繼續批閱奏章。他已在大明宮已經住了幾個月,除了去一趟武功縣幾乎沒出過宮門,現在他總算明白了前朝有的皇帝為啥自稱“宅家”,原來確實是宅男。
薛崇訓對于歌舞宴會之類娛樂活動不怎么感興趣,蹴鞠棋藝等也無多大的熱情,每天除了辦公唯一的樂趣差不多就是玩女人。好在大明宮里美女數萬,卻是讓他比較滿意的。在溫室殿中呆了一會兒,他想起一件事來,便叫人去傳宦官楊思勖來說話。去報信的人正要出門,他又改變主意道:“讓楊思勖到太液池南岸找我。”從溫室殿往北走幾步就是太液池,那邊有山有水不是能走動走動么?出去走走也好。
白七妹見薛崇訓要走,急忙問道:“還堆著這么多奏章呢,薛郎走了今天不用批了么?”
大概是薛崇訓從來沒過問禮儀規矩,除了外朝的那些大臣,身邊的都是亂稱呼,有的稱陛下有的叫皇上,還有白七妹等人“薛郎”“郎君”之類的隨意喚,薛崇訓也不計較更不會因小節翻臉,他反倒覺得隨意些比較好不然真成孤家寡人了。
“你留下來幫我瞧瞧,除了邊關軍情急報、官吏任免和賦稅財政等大事,其他的你看著辦就成。”薛崇訓說道。
白七妹嘻嘻笑道:“這可是奏章呀,那我不是也能當當皇帝了?”
溫室殿當值的宦官宮女頓時愕然臉色微變,不料薛崇訓對這種玩笑也不計較,連一句斥責也沒有,笑道:“成,你就在這兒當一回皇帝吧。”
他當然不會和白七妹計較,她這樣女孩子連父母都不知道是誰,毫無根基,別說她是鬧著玩就算她真是野心家,也毫無擁有權力的可能。
但白七妹敢胡鬧,其他人卻照樣恭恭敬敬的不敢造次,在大伙眼里薛崇訓應該還是一個喜怒無常圣心難測的人,就像上次有個御史不過言語之間激動了點冒犯了他,他便以不敬之罪叫人拖出去打了個半死,現在估計都在家養著沒好利索。
薛崇訓沒有坐車,只和隨從數人走路到了太液池岸邊。這里應該算是大明宮里風景最好的地方,飄渺的湖面水霧之中仙島樓闕隱隱在望,沿岸水榭樓臺十分漂亮。薛崇訓便一邊散步一邊等楊思勖來見,楊思勖既當著內侍省的官有宮里的差事,又因軍功封了將軍職位,最近還管著明光軍造火藥造炮的差事,所以平日不怎么上宮里的值,薛崇訓要見只能臨時找人去叫。
太液池分東西兩池,薛崇訓正在游蕩的這邊西池占地就達兩百多畝,加上沿岸的官署庭院、樹林石徑,這里看上去就像一個城市一般,也不完全像城池,簡直是世外桃源。因為在這里來往生活的成員構成簡單,就像一個單調的社會,沒有市井最多的是妙齡女子。天下數百州的財賦供養著這里,如沒有風雨培育的溫室……雖然同樣充滿了明爭暗斗,表面上卻如一個大家庭。不論下邊怎么斗,至少作為當權者的薛崇訓在這里的日常生活如在逍遙宮。也難怪當天下承平的時候皇帝們容易失去進取之心,因為要想混日子皇帝在宮廷確實就像溫室的花兒一般,既不存在爭奪女人的競爭,也沒有物質之憂:顯然世人的大部分壓力都是因為經濟物質,這個不能解決的問題實在很少。
薛崇訓默默看了一陣風景,楊思勖就來了,他是小跑著過來的,跑近了也不顧石徑上塵土,直接就伏倒在路上請安。現在在薛崇訓的眼里這個楊思勖是最忠臣的大宦官之一,魚立本也算一個,但魚立本和太平公主的關系太近了。雖然太平公主和薛崇訓是一家子母子關系,但由于權力上存在一定的沖突,兩面討好的人在薛崇訓眼里自然比不上楊思勖這樣只投靠他一個人的宦官強。
薛崇訓讓楊思勖平身,直接便問道:“武功縣造炮的事兒,進展如何?”
“回稟陛下,已造出未炸膛的炮四樽,還在試驗用藥及炮彈遠近。”楊思勖早已習慣薛崇訓這種開門見山的說話方式,而且他看來有所準備,猜到薛崇訓可能會問這事兒,隨即便拿出了一份文件,“數月來試造藥、炮所消耗的各項物資皆有帳目,官吏、將士、工匠達成各自目標的獎賞如何,明光軍幕僚府也信守承諾兌現,支付錢糧數目皆記載在冊,請陛下過目。”
薛崇訓接過來隨意翻看起來,這東西有點像工程造價、帳房名目之類的東西,大部分是數據,而且用的是漢字,看起來不怎么清晰明了。雖然薛崇訓前世就沒有崇洋媚外的心理,但他心下不得不認為在數據方面還真是阿拉伯數字和字母公式看起來簡潔。或許他的思想并不是純粹的漢本位,不過就是沒有太多信仰的實用主義。
他沒打算親自細查帳目,抬頭看了一眼楊思勖,見楊思勖神色如常,已相信其中的水分不會太大。
楊思勖長得黑瘦,個子也不高,從形象上實在比侍從在薛崇訓身邊的宦官宮女差得多,跟在他身邊的宮人都是溫室里養得白嫩的人。不過楊思勖在宮里的地位顯然比他們高得多,人不可貌相正是如此。
薛崇訓開口道:“對將士和工匠承諾的獎賞一定要按規矩兌現,如果辦事的比預期還好,便要追加利祿,這錢不能省,尤其是軍器署派過去的工匠,別虧待了。”
“是。”楊思勖忙應道。
薛崇訓沉吟片刻又道:“下令讓明光軍一部將四樽炮護運至河東。”
楊思勖聽罷微微有些驚訝,剛剛造出來還沒估算實戰價值就送那么遠,送到河東去干甚?他很容易就想到有造反嫌疑的幽州之地,河東距離幽州并不遠,已猜出皇帝可能會對幽州用武了,當然也能在戰場上試出炮的用處。有過使用火器經驗的武將中,他楊思勖算一個,還有就是杜暹……短短一會兒,楊思勖已在肚子里猜測了許多事。但他口上并不多言,只躬身道:“奴婢即刻就派人趕去武功縣明光軍營傳旨。”
見楊思勖若有所思的模樣,薛崇訓便問道:“有什么困難么,大炮是否太重,路途是否太遠?”
楊思勖忙道:“沒有,關中至河東有平坦的驛道,總有辦法載過去。”
薛崇訓笑道:“下面對上面發牢騷屬實正常,別對下邊的人說中樞決策不妥便好。”
楊思勖立刻彎下腰拱手道:“奴婢萬萬不敢擅論圣意。”
就在這時,只見宦官魚立本也尋來了,走近了便彎腰向薛崇訓執禮。魚立本倒是沒有在路上跪拜,他的做法才是最平常的,自唐以來朝野的人并不像后來動不動就跪,這種日常見面也沒必要對皇帝行跪禮;楊思勖顯然有些恭敬過頭了,可能是他一直就是宦官,薛崇訓上臺之前還在李隆基父子身邊干過,此時在新主人面前多少有些謹慎小心。其實李隆基都死了,薛崇訓對這些宦官宮女并不介意,宦官又不像朝臣士大夫那樣背后有龐大的親戚關系網,他們的背景相對簡單,大部分出身寒門做了宦官之后家族都不認的,認為有辱家門。
薛崇訓問道:“你有何事?”
魚立本躬身說道:“奴婢是受太平公主殿下差來見皇上的,聽說您在太液池這邊,就趕著過來了。河中公主……以前是萬泉縣主(薛紹次女),因為是皇上的妹妹,殿下認為該封公主才合禮制,便改封萬泉縣主為河中公主。公主感皇上和殿下恩,進京謝恩來了,殿下差奴婢來告訴您,晚上去承香殿赴宴,見見河中公主。”
薛崇訓納悶道:“妹妹封公主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魚立本忙道:“是殿下下旨封的,本想親自和您說,可皇上有些天沒去承香殿了。還有武家的永和縣主也住在河中府,聽說公主上京,也一道進京看望殿下。在京的武家二王爺今晚也會進宮赴宴,立節郡王(薛崇簡)卻在河東不能來團聚了。”
顯然薛崇訓從這事兒便看出太平公主比一般的所謂太后的權力大多了,封公主也是一句話的事,甚至連薛崇訓事前都不知道,等封的公主進京了才聽說。太平公主平時封官賜爵也是隨手的事兒,只要不是軍政要害衙門,薛崇訓一般都不過問的,她也懶得說。
人事權力都是兩個人在說話算數,這確實是二元格局卻又保持著一定的融合。太平公主沒有以和皇帝為對手,不然當初她也不會輕易就承認薛崇訓登基,甚至更早之前連兵權也不會給他;薛崇訓也只能默許這樣的形勢,內心的一種需要和現狀讓他無法去奪太平公主權力。當然太平公主用人很多時候他心里不怎么贊同,甚至用人會影響一些政略布局,但只要不是太要緊他也只能妥協。
整個官府體系就是從上而下的君權制,偏偏實際操作君權的不是一個人,正是天上兩個太陽的局面。可是太平公主和薛崇訓竟然穩住了現狀沒有出現不可調和的矛盾,這顯然是一種比技術更文藝的藝術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