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郎的奏章到達長安的時間真是碰巧,很是時候。河北道采訪使楊思道也上奏了對河北軍政民情的見解,并建議朝廷推遲大工程的時間,以穩定輿情。楊思道是個文官,和宮里的當紅宦官楊思勖名字相近,卻不是一家人;楊思勖本來應該不姓楊,進宮做宦官的人認為有辱祖宗,一般都要改名換姓,就如前朝宦官高力士本姓馮一樣。
采訪使楊思道的奏章基調與政事堂宰相們的政見“不謀而合”,又加上張五郎這個北衙體系的人也是同樣的意見,宰相們就有得說了。南衙大臣在朝里支持張五郎提出的“任用胡人為官以胡治胡、改善東北各族關系、擴大安東都督府建制"的主張;同時為了解決燃眉之急,政事堂的辦法是采用楊思道推遲征丁修長城的建議。
但宮里沒有反應,沒有皇帝的首肯,一切主張都是枉然,朝廷無權下達政令。
河中公主在看奏章,見那么多人將東北的事兒說得很急很嚴重,忍不住就在薛崇訓面前說道:“天下是哥哥的天下,大臣們也是一片忠心。”
薛崇訓不予置評,神色一點也不見急,面帶微笑道:“這奏章不是功課,有的可以馬上準奏、有的要送回去讓政事堂重新擬奏,當然有一些擱在宮里就行了,什么也不用干。”
河中公主茫然不解地看了一會薛崇訓,微微翹起嘴,帶著一絲撒嬌的口氣無奈地說:“哥哥是皇帝,您說怎么辦就怎么辦了。”
薛崇訓坐了一會,出門看雪,不一會同在溫室殿書房的姚婉也走了出來。他便看著雪花頭也不回地說道:“你也和河中公主一樣的看法?”
姚婉道:“郎君擱置奏章,自有道理,我相信您一定有更好的辦法。”
薛崇訓聽罷心下欣慰,不由得轉頭打量著姚婉,她忙垂下頭不敢與之對視,天氣寒冷她臉脖上的皮膚看起來仿佛更白凈了。薛崇訓臉上輕松隨意的表情忽然一改,沉聲道:“參與政事的人中,我只告訴你實話。我可能沒有更好的辦法,大臣們的主張或許是明智之舉……但是,河北防略是我年初就決定的事,現在遇到一點困難就要隨意推遲更改?我必須堅持原路找到解決的辦法,這是權威!”
姚婉微微動容,抬頭看向薛崇訓的臉,只見他又恢復了起先的淡然,在院子里輕緩飄灑的雪花之中,他眉宇之間的英武之氣比以往更加收斂,顯得安靜了許多。姚婉不禁用仰慕的口氣幽幽說道:“只要有郎君在,一切都不用擔憂。”
剛說到這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就破壞了安靜淡定的氣氛。薛崇訓回頭一看,只見長廊的另一頭走來了宦官魚立本,遠遠地站定就彎腰道:“皇上,邊關急奏。呈相公看了說很急,奴婢不敢怠慢,趕緊到宮里打攪您來了。”
薛崇訓的目光從魚立本的臉上掃過,觀了神色就問道:“哪里出了事?”
魚立本道:“西北吐蕃,末氏吐蕃吃了大敗仗,山高水遠報到朝廷,恐怕是近一個月之前的事兒。那末氏真是不給皇上爭氣,人口牲畜損失了大半,咱們送過去的糧食兵甲也被奪了不少,要不是當時天氣驟變風雪封路讓邏些城暫時休兵,繼續打下去末氏諸部恐怕已被完全消滅干凈了!老天爺幫了他們一個忙,但只要一開春氣候變好,吐蕃南北再戰,末氏恐怕再也抵擋不住,覆滅就在眼前。”
“這消息是從哪里報來的?”薛崇訓問道。
魚立本忙答道:“回稟皇上,鄯州,從派到吐蕃的晉朝官員那里得到了公文。”
薛崇訓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一點:“這么說就不是末氏為了內遷故意危言聳聽了。”
“是,皇上。”魚立本的腰彎得很低,雖然沒見薛崇訓有情緒反常的跡象,但魚立本仍很緊張,只怪他運氣不好恰好今天當值,沒報喜就罷了還報了個大憂。這時聽得薛崇訓說道“我知道了”,魚立本不敢多說一句話,也不問其它,忙執禮告退。
而這時政事堂和內閣兩處的大臣們都呆在衙門里,無一缺席,隨時等待著皇帝的召見,但一直沒有動靜。政事堂的六個人都坐在張說的書房里喝茶一邊說事兒一邊等著,張說坐在上首,其它人分兩邊坐在椅子上。邊疆的具體事情,遠在長安的這些決策大臣鞭長莫及,大家能做的只是從大處著手調整策略;就算有日行幾百里的快馬,此時的通訊仍然很慢,政令見效也需要時間,預計末氏的崩潰和吐蕃戰略的瓦解會在明年開春后,可是這會兒真的是拿出辦法的關頭了,要是等明年開戰了再想辦法,那是什么辦法也不管用。
張說表情嚴肅地開口道:“時至今日,府兵名存實亡,以健兵為主的武備是國家主力。健兵要領衣甲、兵器、糧草、戰馬、軍餉,這些都是國庫負擔,好處在常備,壞處是一時無法增兵太多,國庫負擔不起。末氏的牽制一旦崩潰,吐蕃威脅可能死灰復燃,西域、河隴、六詔都要增兵防備,以保持我大晉對蠻夷族的優勢。”
程千里道:“我們沒法深入進攻吐蕃高原,只要吐蕃內部沒有利用之機,終究是中原大患;而東北反復的契丹、奚占地不過數州之廣,人口也少,沒有實力對中原造出根本威脅。武備國策重西輕東才是正道啊。”
“程相熟知兵事,看法與我相同。”張說忙拉攏程千里,他沉默了一會又道,“為了穩定河北,須調返河東幽州兩鎮兵馬;要保守營州不失,只能讓安東都督府增兵。東北兵力權重太大,營州駐扎的健兵太多了。”
竇懷貞道:“榆關外多是胡人,咱們為何非得遷那么多人過去、駐扎那么多健兵?依我看,杜暹打下來營州也是功勞,封了一個邊將征募邊軍就行了。”
“如果竇相公說的法子管用,營州何以多次易手,依附的胡人何以反復無常?”張說沒好氣地說。
在政事堂的看法里,攻占營州的負擔顯然比得到的利益要大,拿商人的話說就是虧本生意。不過攻占此地的杜暹都升官了,這項軍事行動也得到了皇帝的承認,現在去翻案既得罪人阻力又大,反正不好辦。
當然朝臣們并不認為開疆辟土有什么不對,只是以往在東北的進取都是以收買招降胡人部落為主、直接調兵駐扎為輔,利用政治和外交的辦法來降低成本。去年起薛崇訓及一眾武將出身的大臣極力想在東北擴張,占領營州后區劃州縣遷徙百姓駐扎健兵,這種擴張和以前的做法是完全不同的。正好當時吐蕃內亂,突厥被驅趕到漠北,晉朝外圍的軍事壓力驟減,所以在營州的一系列行動沒有什么問題跡象;這會兒西邊吐蕃的局勢稍有變動,問題一下子就暴露出來了。
眼下的問題,如果按照政事堂的政見有非常干脆的解決辦法,健兵直接放棄營州,地方兵守得住就守、守不住丟了也屬正常,畢竟那地方活動最多的是胡人,還沒有漢化。營州失守會帶來很大的犧牲,遷徙和被流放到關外的漢人一旦失去營州據點處境不容樂觀;不過晉兵回防河北幽州一帶就很容易,那里是漢民已有的土地,水陸交通便利,守衛的成本要小幾倍。
另一方面,人們發現遼東氣候寒冷,可那里的土地既可以游牧也可以耕作,對漢人來說就十分有價值了;只是迫于晉朝西面的軍事變化,心急也不容易消化地盤。
利弊權衡顯而易見,問題出在皇帝薛崇訓身上,大臣們難以理解他為什么會對幽云之地如此執著。人都會有一些心理上的執念,薛崇訓正是受了“安史之亂”及宋代知識的暗示,產生了很固執的意識;而他又是一個有實權的皇帝、獨裁者,個人的見解對整個帝國的走向都影響很大。
不過現實擺在面前,東北面讓步好像是最明智的法子,而為大局著想犧牲一些人一貫是人們可以接受的理念。如果真的要改變營州的策略,那些被流放的漢人以及遷徙的百姓將會怎樣?杜暹的鐵騎在營州屠戮胡人動輒萬帳,風水輪流后的血腥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