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總是有許多讓人始料未及的意外,也許上一刻還在過著枯燥而略顯無聊的平靜生活,下一刻突然就地動山搖、熟悉的人變得血肉模糊。那些看似毫無變化的穩定日子,其實是如此脆弱。
暖閣里進來了燈籠,房間一亮,薛崇訓才稍稍回過神來,想起剛才那些亡命之徒的刀子擦著自己的衣襟揮舞時,竟然一點都不害怕,估計當時是懵了,就像突然地震時房子里的人還沒想到恐懼一樣。
他回頭一看,慕容嫣的前襟上全是血……剛才抱著自己時被染上的。他便隨手拿起案頭上的一件大衣遞過去,輕輕指了指前襟。慕容嫣低頭一看,頓時會意,便接過遞過來的衣服抱在懷里。
不一會房間里進來了更多的人,薛崇訓走出暖閣,正和人們說話。慕容嫣坐在一條胡床上,懷里抱著剛剛別人遞過來的大衣,怔怔地發呆,腦子里大片空白,卻偶爾閃過方才發生的各個片段。
屏風外面那皮膚黝黑的男人在說話,聲音依然鎮定而富有磁性,好像這個世上沒有能讓他動容的東西?聽得他的聲音道:“有活口么?”
一個老頭的聲音道:“只剩一個受傷的,其他都死了。那人不必送大牢,交給情報局處理罷……城里竟然混進了刺客,老夫事前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難辭其咎。”
薛崇訓的口氣毫無責怪的意思:“情報局衙門剛剛設立,工作還沒鋪開,宇文公不必自責。這事是個意外。”
老頭的聲音又道:“老夫一定能從蛛絲馬跡查出線索,將此事弄個水落石出,再向薛郎交代。”
薛崇訓道:“大相是否傷著?讓你受驚了。”
那胖子的聲音傳到慕容嫣的耳朵里變得熟悉而陌生:“幸虧衛國公武藝了得,轉眼工夫就除掉了屋頂上下來的半數刺客,否則侍衛恐怕抵擋不住。”
一個年輕郎君的聲音道:“能夠調動如此多刺客孤注一擲,絕非普通人所為,最大的嫌疑應是吐蕃人。恐怕議和條款中讓吐谷渾人打石堡城的消息泄露,被邏些城知道了;大相如果在鄯州身故,獲利最大的自然是吐蕃人。”
薛崇訓道:“少伯所言即是,不過真相尚需宇文公查實才能斷定。”他頓了頓又說,“這處行館在州衙外面,防御不甚穩靠。出了事兒也怪我大意,如果大相住在州衙內,衙門防備森嚴,除非用軍隊強攻,刺客很難進去……你們拾掇一下換了衣服,今晚就搬到州衙去住。”
伏呂道:“刺客死傷殆盡,現在倒不會再有事。”
“咱們可不能栽在同一個地方,留心一點總歸不是壞事。”
伏呂道:“如此也好。”
屏風外頭的人們說了一陣話便走了,然后傳來了“沙沙”拉動尸體的聲音。不一會伏呂也走進暖閣來,看了一眼慕容嫣道:“別怕,沒事兒啦,你換身衣服,咱們今晚要挪地兒。”
慕容嫣呆呆地看著擱在旁邊的那個紙表的燈籠,上面還寫著兩個漢字“鄯州”,是剛才薛崇訓的一個部將提進來的,現在燈籠還在……它仿佛在這里放了很久一樣,人總是有錯覺。
伏呂見狀有些尷尬地說道:“起先實在出人意料,那些刺客是沖我來的,和公主沒什么關系……”
借口、解釋,如此蒼白。
伏呂摸了摸腦袋上的小辮子,又說:“這會兒我也有些后悔,刀箭無眼,要是誤傷了公主,我回去還不好向王上交代,早知道不帶你來唐境了。”
慕容嫣漸漸緩過神來,露出一個笑容道:“沒關系,現在不是沒事嗎?我是慕容氏的人,自然應該為慕容氏的子民盡一份力。那衛國公上次在吐谷渾時我幫過他,我參與議和是有好處的。再說去年咱們大軍征發,我不是也和王弟一塊兒來了?我沒那么嬌氣呢。”
“這樣就好,正事辦完了咱們趕緊回去。”伏呂見慕容嫣仍然緊緊抱著一件大衣,又說道,“還抱著那東西作甚?”
慕容嫣心道:要是被他看見我一胸的血跡,會不會被猜出和薛崇訓擁抱過?暖閣里并未進來刺客,血除了在薛崇訓身上染上,還能是怎么回事?
吐谷渾汗國大權旁落,盡數落入大相伏呂之手,因為大部分部落的貴族都支持伏呂;說起來根源是慕容氏曾經喪失過汗權,完全是依靠伏呂氏的實力才恢復王室。
慕容嫣嫁給伏呂完全是政治交易,她希望懂事的年輕弟弟能好好地坐在王的位置上。她也曾幻想過借助唐朝的力量恢復慕容氏的實權,但現在時機未到:唐朝需要實權派伏呂家族維護地區穩定;而慕容氏如果失去伏呂,又不能有效控制其他貴族,照樣不能真正掌握王權。
想到這里,慕容嫣的眼睛露出一絲疲憊和憂傷,強迫自己撒嬌道:“大相先回避一下,我換衣服。”
伏呂笑道:“老夫老妻了,還回避什么?”
兩人都是用鮮卑語說話,因為這里沒有外人。慕容嫣紅著臉作尷尬狀:“方才受了驚嚇,不愿讓大相看到我不好的地方……你就出去一下嘛。”
伏呂一尋思,嘎嘎笑道:“膽子也太小,公主不會尿都被嚇出來把褲子濕了吧?”
慕容嫣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掛著微笑輕輕推著伏呂:“你就先出去一下嘛。”
“好、好!”伏呂笑了一聲,總算轉身向外頭走。
慕容嫣急忙一拉簾子,放下懷里的大衣,把身上沾了許多血跡的絲綢解了下來,直接丟進一旁的火盆。
然后她又找了一身干凈的抹胸、絲衣,解開了身上的白綾胸衣,也丟進火里。旁邊的梳妝臺上有副銅鏡,她看到了鏡中自己美好的線條,圓潤飽滿的胸,酥胸下邊線條驟然細軟,平滑的腹部猶如蛇身一般緊致柔媚。
她的手指不由得輕輕撫過那線條,緩緩嘆了一口氣。她聞到了血衣燒燼的味道,蠶絲、血燒糊之后,濃烈味道,讓人覺得好像有一把燒紅的刑具烙在了嬌嫩的肌膚上,她的身子輕輕一陣顫抖,一滴眼淚悄然從臉頰滑落。
……當天晚上,慕容嫣就和伏呂一起搬進了州衙內的公房里安頓,雖然沒有行館這么舒適,但更安全。州衙建筑群是一個半堡壘式的防御工事,不僅作為地方長官的辦公之所,也是官員為天子效忠到最后守土的地方。假如鄯州被敵軍攻破,州官可以集結部隊在衙門工事里進行最后的頑抗,以盡守土之責。所以這里邊是很安全的,刺客什么的根本進不來。
伏呂就睡在身邊,慕容嫣聽習慣那如雷一般的鼾聲,但今夜卻覺得額外陌生,被吵得怎么也睡不著。
她的腦子中不斷浮現出那黝黑粗糙但英氣逼人的音容笑貌,不斷聽到那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天命或不可違,命運或不由己,但人仍可自主行動。改變一切,那樣的人才可以開創自己的事業……”
“我在這里,不必害怕。”……她看到了堅定而溫柔的目光,在靜靜的夜色中閃爍著揪心的光輝。
黑暗中,慕容嫣的肩膀默默地抽動,她的心又酸又刺痛。有時她注意到了旁邊轟轟的鼾聲,又覺得很自責。伏呂雖不好、雖只是聯姻,但他并沒有多少對不起慕容氏的地方,幫助王室恢復王權,平時對她不好但沒有太多壞心,而且他是名正言順的夫君……慕容嫣想:我躺在夫君的身邊,卻想著另外的人,這是不忠?
繼而她又寬慰自己:他心里也沒想著我,危機之時根本不顧我的死活,我只要身體是忠貞的,并沒有什么錯吧?誰知道我在想誰,我想著誰,管得著么。
就在這種左右糾纏之中,她總算睡了過去。
第二天,伏呂提出三天之后回吐谷渾,雙方秘密定好了行程……因為昨夜的突發事件,讓鄯州軍方變得有些敏感。其實吐蕃要實施伏擊或者刺殺難度實在很大,并不容易。因為自積石山之戰后,吐蕃東線已完全淪入唐軍之手,要穿越敵占區真是個高難度的技術活。
薛崇訓為了炫耀武力震懾吐谷渾,邀請了伏呂等吐谷渾使節到城北校場閱兵。
現在是初春,雖然沒有沙場秋點兵的蕭瑟,但雪花飄揚中幾千甲兵列在雪地里,場面也是十分可觀。
左右前后三尺距離占一人,已是十分密集的隊形,騎兵需要的空間更大。饒是密集,數千人密密麻麻站在一起都得近二十畝地。
薛崇訓身穿官服,策馬而來,伏呂等吐谷渾使者幾慕容嫣也跟在左右,一塊兒來看這股唐軍。和談成功,他們便會開拔出境,駐扎在吐谷渾王城。
戰旗在寒風中烈烈飛舞,除了寫著國號“唐”的旗幟,還有伏俟道行軍總管薛的旗幟,因為這支兵馬的兵權在薛崇訓手里,另外還有主將張五郎的旗號“右金吾衛將軍張”。
也不知道身邊這些鮮卑人看到將要占領在自己領土上的唐軍,作何感想?薛崇訓想他們的情緒一定很復雜,此時的唐軍駐扎并不能完全算作征服者或者侵略者,因為周邊國家對唐朝的認同感還是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