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朋不是什么兵法大家。
指揮個把人不成問題,但若說指揮千軍萬馬,可沒那么容易。接掌瀆亭之后,曹朋的第一個命令就是恢復訓練。這場戰事不曉得什么時候才能結束,所以曹朋必須要抓緊時間,把手中這些兵馬捏合成型。這并不容易,一群潰兵,想要恢復士氣?那里又是簡單的事情!
“校尉在掌控瀆亭之后,便下令將所有兵卒的名冊登基完整。
姓名,住所,家中家眷……校尉在軍中下了連坐之法,凡無法完成訓練者,一人不成,整伍連坐;一伍不成,整十連坐;一什不成,整隊連坐;一隊不成,整屯連坐……如果出現逃跑的現象,校尉會立刻命人緝拿家眷,滿門連坐。如此才算是將這些人老老實實看住。
校尉有一句話說的好: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
他很少在操演時發表什么意見,可不管是刮風下雨,他一刻不放松,全營都必須操演下去。”
田豫向董昭解釋,不過董昭還是疑惑不解。
“這樣操演,有何用處?”
田豫笑道:“至少他們知道配合,知道協作,知道什么是軍令如山。”
“什么意思?”
“校尉說,這種時候,練習搏殺的用處不大,畢竟那不是一兩日就能練出來。但上了戰場,最重要的不是個人有多厲害,而在于他們之間的協作。這種隊列操演,就是為了培養他們的默契。不一定要達到進退如一人,但也能讓他們知曉,身邊伙伴的重要,懂得相互配合,相互保護。唯有這樣,即便逢戰敗時,也不至于迅速潰敗……總之,好處的確是不少。”
校場中,鼓聲隆隆。
董昭看著一隊隊兵馬行進、后退,隊形隨著旗號變幻,也不由得輕輕點頭。
不過,他來這里并不是為了觀看操演,而是為傳達命令。
“國讓,司空有命,命校尉離開前往酸棗議事,還請你盡快告知校尉。”
田豫二話不說,撥馬直奔麾蓋。
大約一刻鐘的時間,就見曹朋揮手下令停止操演,而后在田豫的陪伴下,匆匆來到董昭跟前。
“董祭酒,司空喚我何事?”
“這個……主公只說,命你即刻前往酸棗。”
曹朋和董昭并不陌生,所以也沒有那許多客套的贅言。
聞聽曹操召喚,曹朋立刻回軍帳換了一身衣服,然后點起一隊飛眊,與董昭一起,返回酸棗。
“公仁先生,酸棗戰事如何?”
“尚在僵持……不過這兩日,袁紹的攻擊并非特別兇猛。
河北兵馬已渡河近十萬人,主公現在也很擔心,那袁紹說不定正積蓄力量,對酸棗發動猛攻。”
董昭倒也沒有隱瞞什么,非常爽快的把形勢告之曹朋。
末了,他輕聲道:“酸棗眾將如今也有些波動,軍心不太穩定啊。”
曹朋一笑,“放心,主公必然已有腹案。”
但愿如此!
董昭嘴上雖沒有發表意見,心里面卻也不由得感到忐忑。
袁紹從最初的兇猛攻擊,慢慢變得冷靜下來。損失了文丑和高覽,雖說令袁紹士氣低落,可畢竟這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袁紹手中的兵力畢竟擺在那里,的確是讓人感到有一些憂慮。
他現在放緩攻擊,擺明了就是為之后的全力出擊而做準備。
曹操之前雖說和袁紹各有勝負,看似在伯仲之間,但能否應付袁紹的總攻?董昭也說不清楚。
一路無事,曹朋和董昭趕回酸棗時,天已經黑了。
酸棗府衙之中,曹操和軍中將領親信們,正商議事情。董昭領著曹朋,徑自來到衙堂之上。
曹操見曹朋來了,也只是微微一笑,示意他坐下。
“究竟什么狀況?”
“主公似決意退兵。”曹真低聲回答。
曹朋暗自倒吸一口涼氣,腦海中立刻反應過來,這其中的奧妙。
曹操此時退兵?
莫不是官渡戰場,已經布置妥當?
他抬頭看去,就見荀攸正在向曹操稟報軍中情況。如今,曹軍在延津戰場上,已調集了三萬余兵馬。其中由陳留而來的鄉勇郡兵,大約兩萬人,而曹操本部兵馬,也在萬人左右……
兵力懸殊太大了!
袁紹的兵力,是曹操的三倍。
而且,酸棗無險可守,如今只能勉力而戰。
所以荀攸向曹操建議,繼續堅守酸棗,恐怕損失更大,不如盡快撤退。
曹朋聽得出,荀攸這是和曹操商量好了。之所以說這些,是害怕軍中將領,產生一些其他想法。
可這種事,根本就不可避免。
歷史上官渡之戰結束后,曹操從袁紹營中收到很多部曲寫給袁紹的書信。人數太多了,以至于曹操根本不敢去查看,所以直接命人將書信焚毀。而現在,恐怕已有人開始聯絡袁紹。
“如此,諸君就依計行事。”
曹操聽完了荀攸的話,沉聲道:“文謙領本部,藏于濟水河畔。
袁紹若知我撤兵,必會下令追擊。到時候,文謙可趁機出擊,擊潰袁紹追兵后,迅速退過濟水。而后以濟水為天塹,死守陳留,與公明遙相呼應。袁紹到時候,必然不敢輕易出擊。”
樂進起身領命。
“友學!”
曹朋和曹真正低聲交流,忽聽曹操呼喚他的名字。
他連忙抬頭,起身道:“末將在。”
“瀆亭方面,可做好準備?”
曹朋回道:“主公放心,瀆亭已準備妥當,末將命人已命人在河西岸扎營,一俟主公經過瀆亭浮橋,就立刻將浮橋摧毀,延緩袁紹追擊。”
“甚好!”
曹操滿意的點頭。
當初他命曹朋駐守瀆亭,也就是為了保護好這條退路。
現在看來,曹朋已經非常清楚的理解了他的想法,并且做得非常出色。以雷霆手段控制住瀆亭,就等于確保瀆亭浮橋的安全。所以,曹朋在瀆亭雖然大開殺戒,曹操也沒有任何怪罪之意。在外人看來,曹操過于寵愛曹朋。可實際上,這也是曹操對曹朋一次重要的考驗。
曹朋的做法,令他很滿意!
不過,曹朋突然想起來一件事,“主公,末將還有一個問題。”
衙堂上眾人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曹朋的身上。
曹操問道:“什么問題?”
“主公撤離酸棗,那酸棗的百姓,當如何處理?”
荀攸愕然,向曹朋看去,“友學,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曹朋道:“末將只是突然想起了白馬。”
“嗯?”
“當初顏良渡河,偷襲白馬后,在白馬屠城,令白馬變成了一座空城。
觀其部曲,便可知袁紹為人。若主公撤走,袁紹惱羞成怒之下,會不會下令屠殺酸棗百姓?”
荀攸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回頭看向曹操。
這,倒是的確很有可能!
袁紹并非是什么仁善之輩,那家伙發起狠來,也極為兇殘……去年,袁紹擊敗公孫瓚之后,就曾下令屠城三日,令易京變成了一座空城。這次渡河而戰,袁紹損失更甚于當初和公孫瓚交鋒。特別是兩員愛將被殺,使得袁紹無比憤怒。曹操在酸棗駐防許久,難保袁紹不會遷怒酸棗百姓。一旦曹操撤退,袁紹占領了酸棗,必然會帶來一場酷烈的血雨腥風……
可問題是,曹操也沒有辦法!
這年月,屠城的事情多不勝數,幾乎成了一種習慣。
曹操攻打徐州的時候,也曾屠盡彭城……
“友學的意思,難道繼續堅守酸棗?”
曹朋連忙道:“末將并非這個意思,只是希望主公在撤退時,能考慮一下酸棗的三萬生靈。”
“你是說……”
“主公撤退,何不率百姓一起離開?”
曹朋此話一出口,衙堂頓時好像炸開了鍋一樣,議論紛紛。
董昭道:“這不可能……我們這次是退兵,若帶著三萬百姓行進,勢必會拖延退兵的速度。”
許多人的臉上,都露出了幾分嘲諷之色。
而對于曹朋來說,他也不是不知道,這樣做的危險,實在是太大。
歷史上,曹操攻打荊州時,劉備帶著十萬百姓逃離新野,結果一日只行進二十里,最后被虎豹騎追擊,死傷慘重。如果曹操帶著酸棗百姓撤離,很有可能會提前上演長坂坡那一幕潰敗。
可是,曹朋還是希望曹操能夠接納他的意見。
當初在白馬時,他曾感慨顏良對白馬的屠城,并感到無比憤怒。
所以,他實在是不忍心,酸棗再出現白馬的那一幕慘劇。哪怕是明知不可為,他還是想爭取一下。
“主公,朋也知道,這樣做會很危險。
可主公有沒有想過,當主公入駐酸棗之后,就等于是把酸棗三萬余百姓生生拖進了這場戰事。而且,自開戰以來,酸棗百姓給予主公諸多支持。難道說,主公現在退兵,就要放棄那些百姓嗎?那些人,可都是主公的子民,是大漢的子民丵……主公不過費些手段,卻能令三萬百姓存活下去。他日傳揚起來,世人必言主公仁義!所以,朋斗膽,請主公三思。”
說罷,曹朋撩衣跪下。
曹操陷入兩難。
不可否認,曹朋說的也有道理。
可自古以來,打仗就是這樣……帶著三萬平民百姓撤離酸棗?那可不是一樁容易的事情。
曹操的性格,是那種‘寧我負人,毋人負我’的性子。
說穿了,就是以自我為中心,不在意虛名。
他向荀攸看去,卻見荀攸輕輕搖頭。
很明顯,荀攸并不贊成這樣的行為……舉城撤離?變數太大!曹操也無法肯定,會是怎樣結果。
但曹朋話語懇切,曹操也不知該如何拒絕。
沉吟良久,他苦笑一聲道:“袁紹是否會屠城,尚在兩說。可如果舉城撤離,卻非一件易事。別的不說,如今酸棗守軍不過三萬,根本無法確保他們的安全。弄不好,甚至會全軍覆沒。
友學,這件事情,我不能答應。”
“可是……”
“友學,你莫贅言,一切依計而行。
兵法有云,兵貴神速。若帶著三萬酸棗人撤離,弄不好會暴露我的意圖,這個責任,誰可擔當?”
曹朋,也不禁沉默了!
但他并沒有起身,依舊跪在衙堂,“請主公三思!”
“胡鬧!”
曹操見曹朋仍是如此,不禁勃然大怒。
他站起身,甩袖離去。
荀攸等人紛紛起立,默然從曹朋身邊行過。甚至有幾人偷偷嗤笑,似乎是在笑曹朋的異想天開。
“阿福,別鬧了!”
曹真走上前,想要攙扶起曹朋,哪知卻被曹朋甩開。
“我沒有胡鬧,我只是想保住酸棗這三萬生靈。”
“可你應該清楚,這不可能。”
曹朋大聲道:“不是不可能,而是肯不肯……我聽人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雖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我們也不能用得上時,便是‘民為重,君為輕’,用不上時,便棄之如敝履。
主公,我知道你在聽。
我只是希望,主公能為那些一直歸附于主公的苦哈哈們想一想,給他們一個可以看到的希望。”
曹真站在曹朋身邊,不知道該如何勸說了!
天色已晚,曹操站在花廳的門廊上,負手不語。
他思緒有些混亂,曹朋的呼喊聲,猶自在他耳邊回響不止。
用得上時,‘民為重,君為輕’,用不上時,便‘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是何等刺耳的言語,令曹操的心,也不由得一陣陣抽搐。舉城撤離?亦或者是單獨撤走?這是一個關乎生死的問題。曹操深吸一口氣,在回廊上徘徊,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友學這么做,究竟是什么意思?難道他不知道,這婦人之仁要不得嗎?這是在打仗,可不是在游戲……
但耳邊又有一個聲音,在不斷的嘶喊:答應他,答應他!
自入仕以來,曹操從未似現在這樣的為難。
原本已經下定的決心,在此刻卻變得有些猶豫……這該死的阿福,分明是給我出了道難題。
“文質。”
“喏!”
“友學他……”
“曹校尉還跪在衙堂上。”
曹彬輕聲道:“我阿兄怎么勸他,他也不肯起來。”
“這孩子,這是怎么了?”曹操突然有些暴怒,“在下邳時他放走了呂布家小;如今又這樣固執,他這是在逼我啊。”
曹彬嚇得閉上了嘴巴,低下了頭。
曹操看了他一眼,“文質,你以為,我該不該答應?”
“這個,侄兒不知。”
曹操心中的煩躁感,越來越強烈。
他輕聲道:“你不是不知,你是不敢說……”
曹彬,更噤若寒蟬。
停下腳步,曹操站在門廊上,用力呼出一口濁氣。良久后,他輕聲道:“立刻請公達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