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七日午后,孔汪來顧府訪陳操之,孔汪被辟為被爾海上舍人(這幾個字看不清),不日將赴任,孔汪與陳操之、顧愷之了一個下午,并非只是辯玄空談,而是交流學問、相互映,三人惺惺相惜,更增友誼。
顧愷之留孔汪用晚餐,飯后入書房就坐,再論儒玄,侍者來報,南陽范寧來訪。
孔汪笑道:“范武子來了,那我可就要告辭了。”
陳操之以為孔汪與范寧有隙,但孔汪不是那種無雅量的人啊,不免有些疑惑。
孔汪解釋道:“因我名犯了范武子的句諱,范武子見了我,無不退避三舍,更是從不與我交淡。”
顧愷之笑道:“原來如此,難怪前日范武子見了你,掉頭便走,哈哈。”
孔汪道:“我敬佩范武子的人品學問,只是無緣與他一席談了,不過今日與子重、長康長談,受益極多,更有何憾!我便給范武子讓位吧。”
孔汪去而范武子來,范武子依舊眉頭傲蹙、表情嚴肅,端端正正跪坐,
對陳操之說道:“前日大6尚書請我參與明日的司徒府清談雅集,在足下接受大中正考核時與足下辯難,我范武子痛恨清談玄辯,如今卻被人當作清談利器來利用,實在是莫大的嘲諷,我答應6尚書將赴司徒府,但我將一言不,但聽足下舌辯,然而今夜,我欲與足下一辯,此辯無論輸贏,我從此不再談玄。”
陳操之含笑道:“多謝范兄成全,范兄這樣儒玄雙通的飽學高士,若在明日司徒府考核與我辯難,只怕我難過考核之關。”
范武子道:“何必言謝,君子之美,我又何必刁難足下,而且足下并非沽名釣譽之輩,謝府雅集我已見識過足下之辯才。”
陳操之道:“范兄有志于弘揚儒學,我亦以為儒學乃治世之學問,內對外王、旅行仁政才是開萬世太平之正道。”
范武子長眉一軒,眼泛異彩,說道:“如此說,足下亦是不得已而辯?”
陳操之笑而不答,顧左右而言它:“我喜一邊散步一邊相談,范兄可愿相陪?”
范武子道:“自當奉陪。”
陳操之、范武子、顧愷之三人來到顧府后園,沿花木小徑緩緩而行,談論內圣外王之道:
“內圣外王”之說見于《莊子·天下篇》,‘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是故內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天下之人各為其欲焉以自為方’。正始玄學創始者王弼打通儒玄的壁壘,用老莊注釋《論語》,云:‘圣人有則天之德,所以稱唯堯則之者,唯堯于時全則天之道也。蕩蕩,無形無名之稱也……故則天成化,道問自然,不私其子而君其臣,兇者自罰,善者自現,功成而不立其譽,罰加而不任其刑,百姓日用而不知其所以然,夫又何可名也!’這就是把孔子的‘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與莊子的‘內圣外王’聯系起來了。‘
陳操之與范武子談論的自然是儒家的“內圣外王”,范武子對陳操之所說的“無善無惡乃心之體、有善有惡乃意之動、知善知惡為有良知、為善去惡當在格物”之說大為贊嘆,認為這是先儒所未言,便與陳操之細細打探討,不覺夜深。
聽得擊鼓三更,范武子才想到該告辭了。
跟著活靶子武子與陳操之繞小園范徑走了半夜的顧愷之瞪大眼睛道:“范兄不與子重辯難了?”
范武子道:“不辯了,范武子從此不再與任何人辯難。”
顧愷之道:“不是說與子重辯過之后再絕口不談玄嗎?”
范武子道:“今日始識錢唐陳子重非夸夸其談之輩,當為一代儒宗,我不如也,又何辯哉。”
顧愷之叫道:“苦哉,早知如此,我不如作畫去,卻在這里走得雙足酸痛。”
范武子難得一笑,說道:“長康兄,明日去司徒府當可見識子重兄的精彩辯難。”二月十八日午后未時,會稽王司馬昱派典書丞郝吉來請陳操之赴司徒府參加考核,顧愷之也一并跟去。
郝吉領著陳尚、陳操之、顧愷之三人入司徒府,經由側巷穿堂來到那座遍種小琴絲竹的小院,這個小院陳操之上次就已來過,名叫雅言工茶室,廣堂方室,可容數十人,看來這就是大司徒司馬昱平日聚客談玄之處。
會稽王司馬昱親自立在廊廡下相迎,由司徒府中郞王坦之為陳操之一一引見堂上諸人,尚書仆射王彪之兼領徐州大中正、左民尚書6納兼領揚州大中正、江州內史五凝之兼領江州大中正、丹陽尹韓康伯兼領豫州大中正、散騎常侍領著作郞孫綽兼僑并州大中正、護軍將軍江思玄兼領交州大中正、廣州刺史庾蘊領廣州大中正,還有揚州刺史王述
散騎常侍謝萬、中領軍桓秘、五兵尚書6始、侍中張憑、御史中丞顧悅之、西府參軍郗、尚書吏部郎五蘊,這個王蘊乃是王濛之子,王皇后之兄。
在座的還有張墨張安道和范寧范武子,另外王徽之、凌通、諸葛曾、溫琳、蔡歆俱在,更奇怪的是竟然還來了兩個老僧,一位是瓦官寺長老竺法汰、另一位是剡山高僧竺道潛,竺道潛年過七旬,緽皆白。
陳操之隨著王坦之的引見,一一向眾人作揖施禮,走到6始、6納身前時,6納還禮,6始傲然不為禮,陳操之面色如常,依舊彬彬有禮,在座者暗贊陳操之,對6始的傲慢不以為然。
陳操之與謝萬見禮時,卻見謝萬身后端從一人,綸巾敷粉,赫然便是謝道韞。謝道韞垂眉低睫,知道陳操之走過來,睫毛亦不抬一下,只是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這樣精彩的辯難盛會她豈能錯過!
這是時隔近兩年半之后,陳操之再次與謝道韞相見,前日在謝府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而現在看到的正是他熟悉的祝英臺模樣,不禁心頭一熱,目光在謝道韞臉上轉了一下,覺得英臺兄容顏清減了一些,下巴尖尖。
瓦官寺長老竺法汰見到陳操之,含笑道:“陳檀越,老僧企盼早日看到八部天龍的壁畫。”
陳操之道:“一定結此善緣。”
竺道潛對陳操之道:“支(看不清)度師兄常對老僧說起陳檀越身具宿慧、妙解佛理,今日老僧可以向陳檀越當面請教真如妙諦了。”
陳操之道:“豈敢豈敢,深公折煞小子了。”
郗起笑道:“今日是儒、道、釋三家一齊向陳子重難,子重若不盡展生平所學,只怕危乎哉。”
會稽王司馬昱聽了,哈哈大笑。
八州大中正都是儒玄雙通的才辯之士,其中尤以韓康伯、孫綽名氣最大,又有后起之秀范武子、王徽之,還有兩位沙門智者,這樣的盛會,縱然是司徒府也是難得一見的。會稽王司馬昱顯然非常喜歡這樣的場面和氣氛,踞坐胡床,手捭(看不清,應該是拂塵一類的東西吧)尾道:“今日可謂群賢畢至、少長咸集——”遙對孫綽道:“興公,當年蘭亭雅集,無此之盛吧。”
孫綽年近五址,猶豐姿甚都,朗聲道:“盛則盛矣,猶有憾焉。”
司馬昱問:“有何憾?”
孫綽道:“若支公與王右軍在此,則無憾矣。”
座中人連連稱是,支公玄辯第一,王右軍風流蘊藉,少了這二人,難稱盛會。
司馬昱亦嗟嘆道:“逸少去了京口,支公我前日派人去請,侍者云支公在參研佛理,不能前來。”
6始看不慣這種輕松閑適,直言道:“會稽王,今日是考核陳操之是否有真才實學,并非清談雅集,陳操之若是沽名釣譽之輩,就應革除其士籍,本次考核應有莊嚴肅穆氣象才對。”
司馬昱笑道:“陳操之之才吾已深知,此番考核無非諸位見識一下而已,與陳操之氏籍無關,錢唐陳氏系出穎川,兩年前就已重歸士籍。”
6始道:“敢問會稽王,既云考核,就有升和黜,若陳操之無法通過考核,又當如何?”
司馬昱顯然沒有想過陳操之會通不過考核,既然6始這樣問,總要應付一付,說道:“依6尚書之見,又當如何?”
6始道:“若陳操之無法通過考核,即命其立歸鄉里,終身不得出任。”
司馬昱不悅道:“乃太過乎?”廣州刺史兼本州大中正庾蘊道:“當初六姓入士籍之考核,陳操之因母喪未能參加,是會稽王格外恩典,允其服喪期滿后再入京考核,會稽王也曾說過陳操之若不能通過考核則革除士籍之語,既然會稽王仁厚,不欲再提士籍之事,那么6尚書所言則不失公允,否則此次考核豈不成了游戲了?陳操之無憂,又如何盡展其才學?”
庾蘊是庾希之弟,三年前庾希被陳操之氣得犯病,聲譽受損,庾蘊不借這個機會打壓陳操之又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