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風宴上,前任知縣凌莊拼死拼活的將上首位強按著韓岡做了。又帶著縣丞、縣尉,殷勤的勸著他的酒。一場宴席下來,對韓岡表現得比親娘老子還恭敬。而韓岡的三名幕僚,也一樣被請到了堂中的席上坐下,好生的接受了一夜的招待。
到了三更天,方才回到驛館。
進了房中,原本看著有些醉意的韓岡一下變得清醒起來,雙眼清亮有神,與三名幕僚坐下來,喝著下面端上來的茶。
方興坐下后就搖著折扇冷笑起來:“禮下于人,必有所求。凌知縣今日的一番作態,看起來不像是奉承正言的樣子,多半帳目上有些問題,心里虛著。”
游醇冷笑一聲:“但凡作奸犯科之人,哪有不心虛的情況!”
“就看正言是否要一查到底了?”魏平真問著韓岡。
如果庫中虧空嚴重,跟帳目對不上號,誰也不會蠢到接手。若是糊里糊涂接下來,到了轉運使司來人查帳的時候,哭都來不及。拖上幾日不交接,若在地方,州中就要派人下來了。白馬縣屬于京城,開封府一旦派人來,事情可就更為麻煩了。
大宋官吏多有貪腐之輩,官庫也是虧空的居多,但即便如此,世間極少有新任官員不肯接任的情況出現。基本上在交接之前,官員都會將帳目作平掉,相信凌莊下面也有人來處理帳冊。不管是用帳目合庫存,還是用庫存來合帳目,只要兩樣能對得起來,韓岡就沒打算追根究底的打算。
被三人一起盯著,韓岡啜了兩口沒什么滋味的茶水,抬頭道:“只要帳目對得上就可以了。”
方興、魏平真心領神會的微笑點頭,但游醇卻是在遲疑著。
韓岡看了游醇一眼,便多解釋了一句,“真要窮究到底。保不準庫房就要被放把火。里面都是民脂民膏,被燒掉后,苦得還是百姓。”
一宿無話。
抵達白馬縣的第二天,韓岡婉辭了縣丞縣尉的盛情邀請,與方興、游醇在驛館中聊著天。而精于帳目的魏平真,則帶著韓岡家里的帳房去庫中對賬。
魏平真查得很仔細,便民貸的存底都一張張的對著數字,凌莊則派了人過來打下手,領著幾個胥吏端茶遞水。可到了中午,正要吃飯的時候,魏平真卻將帳冊一推,“天色已晚,明天再來看看。”
說完也不收拾桌子,就和帳房一起直接起身掉頭離開。
雖然外面的日頭正在正南方的天頂上掛著,但凌莊的幕賓和幾名胥吏都不敢攔著他們。送了魏平真兩人離開,回頭來一看,幾本帳冊攤開來的頁面上,都是做過手腳,卻沒有將尾巴收拾干凈的。雖然很隱晦,但破綻就是破綻。
凌莊和諸立各自接到通知之后,頓時明白了韓岡的心意——要么將虧空給補上,要么就快點將這本帳給做圓了。
韓岡的態度算是很好了,但凌莊卻是心頭有火。那點錯處,在一般的檢查下只會被忽略過去,沒人會計較的。但一旦叫了真,要彌補起來卻很麻煩,不是在賬本上改個數字就可以的,官庫那邊也要補上差額,少說也要近萬貫。說起來,要不是差得太多,當初直接就將虧空補上了,也不會留下什么破綻。
對韓岡的審核嚴苛,他恨得牙癢癢的。一萬貫,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放火燒屋不值當,還不一定能成,但給出去又是肉疼。想著沒辦法,過來陪小心,試探著韓岡的心意,“正言年少有為,少待時日,必可至公卿……”
韓岡笑容淳和:“韓岡能以弱冠之齡,屢見拔擢,這都是天子的恩德。韓岡粉身碎骨亦是難報啊……”
凌莊沒話可說了,韓岡的這段拒絕沒有給他留下任何空子,根本就不容他將重要的話說出口。看來是用錢收買不來了。想想也是,才二十多歲的朝官,又得天子看重,絕不會為了點錢財,而壞了自己的名聲。
東拉西扯的說了陣廢話,起身告辭離開。凌莊陰沉著臉出來,回頭沖著驛館冷笑:“現鐘打不了,不信邊鼓都沒得敲!”
凌知縣這番發狠的結果,當天晚間韓岡就已經知道了——他竟是遣人悄悄的給韓岡的三名幕僚都送去了一份禮。
“他們都收下了?”韓岡問著來報信的伴當。
伴當搖搖頭,“游先生沒有收,但方先生和魏先生都收了。”
“我知道了!”韓岡沒有生氣。
都是讀了十幾年、幾十年圣賢書的,不去考進士而來給自家做幕僚,難道是為國為民?笑話!一個是掙錢糊口,另外就是早一步進入官場與人結交,日后好被推薦為官。
既然要靠著這些幕僚來做事,韓岡能堵著不讓他們收錢嗎?按著如今的規矩,幕僚們只要不越線,都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韓岡也只希望他們明白誰是他們的東主,不要光想著拿錢,卻把最為重要的關鍵給忘了——并不是沒有幕僚為一己之私害了東主的故事。
不過韓岡更為清楚,只要自己不懈怠,凡事盯緊一點,就不虞一干幕僚壞了自家的名聲。他可不會那等知會寫詩作文的士子,可以任人欺瞞,在衙門中用心做了三年實務,經歷的則更多,有什么情弊他不知道的。。
韓岡只可惜自家親戚少,能派得上用場的兩人,一個在荊湖戰場已是威名煊赫的青年名將,另一個則是執掌著一家在關西很有些名氣的商號。若身邊有一兩個得力的親眷,有些事讓他們來做,比起用著外人更為可靠。內外相制才是御下之道,韓岡當然不會蠢到任人唯親,但也不會覺得在有著親親相隱的這一條法律的宋代,外人會比自家人更為自己著想。
到了吃飯的時候,三名幕僚都過來韓岡這邊。
一進門,方興就拱著手:“承蒙正言匡助,方興今日可是發了一筆橫財。”
方仲永的族弟很是灑脫,一點也不遮掩自己收了前任知縣賄賂的事情。
魏平真也跟著笑道:“兩錠三十兩重金花銀,凌知縣可真是大方。”
在市面上,金銀并不能當作錢鈔來使用,必須要通過金銀鋪來兌換成錢幣。但用來送禮,卻是比沉重的銅錢更為多見。只是現如今的銀價,一兩能抵一千七八百文,以七百八十文一貫來算,也不過是兩貫半。三個六十兩,加起來連五百貫都不到,相比起萬貫的虧空,凌莊的確是夠‘大方’的。
這點小錢,方興、魏平真不屑歸不屑,但都很干脆的收下了。既然韓岡沒有將凌莊趕盡殺絕的想法,那他們將賄賂收下,其實也是在安凌莊的心,正符合韓岡的心意。
不過,這等曲里拐彎的想法,程顥門下的游醇卻沒有:“怎么可以這樣?!”
“節夫,其實不妨事的。”韓岡連忙道,他可不想自己的三位幕僚變成互相拆臺的情況,“凌莊既然送來,就可以徑自收下。我本無意刁難,但不便直說,你們收下才能讓他安心。何況只是普通的人情往來,與公事無關,何須掛懷于心?”
游醇卻搖著頭,一臉不以為然。只是見韓岡如此說,才不再多言。
他對韓岡很是敬重,并不是因為韓岡的官位,而是韓岡的為人。在洛陽時,聽說韓岡去歲上京應考,為了求見程頤程顥,竟在程家門前的雪地中站了一個多時辰,這件事,已經在洛陽城中傳遍了。名滿天下的韓玉昆,還能如此尊師重道,實在是讓游醇敬佩不已。
一起吃飯的時候,方興和魏平真似是毫無芥蒂,但韓岡知道,他們跟游醇肯定是合不來了。
等到夜中,韓岡招來親信伴當,吩咐著,“天氣冷了,從箱子里拿四匹棉布、二十兩銀子,給三位先生送去,讓他們換身冬衣。另外再給游先生多送六十兩銀子去,說是我的一番心意。”
一口氣送了數百貫出去,韓岡卻沒有多少心疼,這是應該做的人情,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幕僚收了賄賂,自己卻不做一點表示。尤其是游醇,雖然不通人情,但這番正直的做法,更是得加以獎勵。
伴當應聲出去了。韓岡坐在書桌前,考慮著該怎么安排自己的這幾個幕僚。
魏平真年紀大了,對錢財看得重,但為人老成,做事穩妥,經驗更是豐富,日后可以多多依仗。
游醇年紀與自己相當,又少經歷,真要做幕僚,其實排不上用場。不過他的學問還可以,文名更是與他的弟弟游酢一起,在少年時就傳遍鄉中。可以推薦他去做縣里學官,如今王安石興學校,州里縣里都建有學校,可以安排游醇教導白馬縣的士子,想必他也愿意。
至于方興,治政上的能力暫時沒見到,可詩文水準不錯——能與王雱交好,水平自然不會太差。要他做事可能有些麻煩,平常談天說地還是不錯的,就當是身邊養個清客好了。等上任后,有足夠的時間去看他擅長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