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
王厚用力搓著手,臉凍得通紅,耳朵上都生滿了凍瘡。滴水成冰的天氣,三天里騎在馬上跑出幾百里,迎面的風呼呼地直往衣襟里鉆,把他冷得夠嗆。
“是夠冷的。”韓岡隨口答著。他里面穿的是對襟的雙層皮襖,露在外面皮膚都抹了油,倒不如王厚那般受凍。王厚也是自找,韓岡讓他弄些羊油抹在耳朵上,他嫌惡心沒肯用,這下在外面一跑,便凍出毛病來了。
王韶沒理會兩個小輩,他站在盤山道上,向下俯視著渭河河谷。一眾親兵在王舜臣的指揮下,散開在周圍,小心的護衛著王韶。
一個多月的時間,王舜臣和趙隆已經得到了王韶徹底的信任,而兩人的實力也通過王厚傳到了王韶耳里。包括剛剛得到任命的李信,如今王韶身邊最得他看重的四名親將中,有三人都是韓岡薦上來的。
王韶現在已經在為日后的進兵河湟點選將領。秦鳳路,甚至是關西四路有名的將佐,他都已心中有數。但這些從外調來麾下的將領,肯定不及親手提拔出來的軍官易于指揮。王舜臣、趙隆、李信三人對王韶來說,其實助力不在韓岡之下。
盤山道的下方便是古渭寨。其所在的位置,是夾在群山之中的一片寬闊的谷地,也是渭水上游難得的一片沃土。從漢至唐,千多年都在此處建城設州,從無遷移,自然便是因為此處優越的地理條件。
凍結的渭河白色一片,但襯在河道兩邊的雪地中,冰結的白色卻分外顯眼。河上的冰面高低不平,宛如丘陵起伏。這是湍急的流水在凍結時交相推擠,才有了現在的模樣。由于冰面擠壓破碎,冰層上裂隙處處,行走在冰上,一不小心就會落入冰層下的河中。
而古渭,正是建在渭河邊。
古渭,顧名思義,就是古時的渭州。不同于如今位于秦州以東的渭州今甘肅平涼,隋唐時的渭州就在韓岡現在立足的地方。漢晉之時,此地名為襄武,直至隋唐,亦是渭州州治襄武縣之所在。只可惜安史之亂后,吐蕃勢力擴張,將此地占據,不復為漢家所有。從那以后,渭州的位置自西向東遷移了五百里,這正是漢人王朝勢力大幅消減的最有力的證明。
從高處俯視,地形上的細節被模糊了去,但卻能統觀全局。至少在河谷中分辨不出來的唐時渭州城的遺址,在盤山道上,卻能看得很清楚。古渭州城的城墻已經盡毀,不過城基即便掩蓋在雪地中,依然十分顯眼。六七里長的大城,比起不遠處的古渭寨要雄偉上許多。只可惜幾百年前的繁華州城,各色人種紛至沓來的街市,如今僅剩一片殘跡。
從盤山道上下來,一支兵馬迎面而來,在最前面引路的楊英是王韶從德安帶來的一名鄉里,也是他的貼身親信,在經略司補了一個不任實職的弓箭手指揮使。而跟在后面,領著一隊騎兵的是駐扎在古渭寨中的秦鳳西路都巡檢,他同時還兼任著古渭寨主一職。
“劉昌祚見過機宜。”
在王韶身邊拜見的西路都巡檢,高大的身材是標準的北地男兒。相貌說不上英俊,線條冷峻,卻極有男性魅力。他身穿著一身遠比韓岡王厚等人要單薄得多的外套,在寒風中全無瑟縮之意,健壯的身材顯露無遺。
劉昌祚應該超過四十歲了,比王韶還要年長一點,不過從他外表上卻看不出來。他的父親劉賀二十年前戰死于定川寨一役,因此受了蔭封,被錄為正九品的右班殿直,主管威遠寨。劉昌祚二十年在邊陲,累立功勛,到如今才剛剛升做內殿崇班,與王韶同品階。不過因為文武之別,在王韶面前還要低上一頭去。
見著架在劉昌祚身后坐騎上的一張長弓,王舜臣有些躍躍欲試。那是一張聞名秦鳳,全長超過四尺的巨弓。據稱力道有三石之多,搭在弓上的長箭也是特制,徑圓半寸許,又比普通的兩尺箭矢長了近半。當劉昌祚將他的巨弓拉滿,弓弦與弓臂的距離,也只有如此長箭,才能搭得上去。
按說四尺長的巨弓不可能在馬上張開,但劉昌祚以箭術聞名秦鳳,卻硬是能做到。據說他騎射時甚至能箭出百步之外,能一箭洞穿戰馬。蕃人撿到他射出的箭矢,都是拿回家去供奉起來,以為神箭。
劉昌祚與王韶互相行過禮,又與王厚相見。到了韓岡這邊,聽了他自己的通名,劉昌祚身子便輕輕一震,眉頭也不自覺的挑了起來。韓岡的名諱在秦鳳路上已經夠響亮了,讓向寶有苦說不出的人物,動動手指就滅了一個蕃部、毀了一個豪族的策士,劉昌祚早有耳聞。他對韓岡拱了拱手:“韓撫勾。”神色間并不是很親熱,向寶是他的頂頭上司,不敢跟韓岡太過親近。
經略安撫使司勾當公事,是韓岡預定的差遣。王韶、吳衍和張守約三人的薦章已經得到批準,韓岡的任命也在半個月前下來了,等過年后他去京中流內銓應個卯,便是真正的官人了。撫勾就是經略安撫司勾當公事的簡稱,就像王韶的管勾機宜文字,可簡稱為機宜和帥機一樣。只是韓岡總覺得這個簡稱,就跟上海吊車廠、自貢剎車廠的簡稱一樣可笑。
韓岡深深的還了一禮,道:“學生尚未拿到流內銓下發的官誥,當不得都巡稱呼。還請都巡喚韓岡本名便是。”
劉昌祚點了點頭,轉身對王韶道:“機宜,末將已在營中做好了準備。天寒地凍,請機宜早些入營歇息。”
“都巡有心了。”王韶謝了一句,與劉昌祚并肩走了。韓岡等人跟在后面,一行向古渭寨中而去。
快過年的時候,王韶當然不會無事前來,但用心不在古渭,而在秦州。古渭升軍的風聲他已經暗地里放出去了,很快就會傳入李師中耳中。他當然得到古渭寨走一遭,以便取信于李師中。
官場相爭,爭功諉過是少不了的。在如今的情況下,王韶有李師中居中掣肘,河湟開邊始終未有開張。功是沒得爭的,但過卻必須要諉。大言誑君,讓天子苦候不得,這個罪名,王韶不肯擔在身上,也不能擔在身上。韓岡給王韶出的計策,便是讓皇帝趙頊明白,究竟是誰在給河湟開邊的戰略搗亂。
上彈章攻擊李師中沒有任何意義,經略使說話的分量總比機宜文字要重上許多。所以讓李師中自己蹦出來給趙頊看,才是最佳的策略。從古渭建軍,退到屯田市易,再退到屯田或者市易,只要李師中一步不讓的姿態做到了天子眼前,誰還能再責怪王韶一年以來毫無動靜?如果李師中在其中退上任何一步,卻又遂了王韶的心思。
說實在的,能想出這樣讓對手進退兩難的計策,王韶覺得韓岡比他還要像一個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官油子。
不過為了讓李師中上鉤,必須讓他深信秦鳳經略司機宜文字是真心的想在古渭設軍。現在都快要到送灶王的日子了,再過六七天便要過年。這時候還往古渭跑,李師中再精明,疑心再重,也肯定不會懷疑王韶的真實用意。
‘也到了該攤牌的時候。’走在劉昌祚的身邊,王韶下定了決心。
狂風吹得門窗嘩嘩作響,雪花被狂風卷著,從門縫中鉆進屋內,屋中火盆里的火苗被風壓得只在木炭表面跳動,半點暖意也散發不出來。
原本王韶預定著在古渭住上兩天,就趕回秦州。可以趕在除夕之前,回到家中。可一場暴風雪突如其來,打斷了他回程的計劃,不得不暫留在古渭寨里。
王厚擁在火盆旁,雙手幾乎要伸進火盆中央,南方人怕冷,王厚尤甚。他在關西的幾年,最怕的就是冬天。他的兩只眼珠隨著在屋中來回踱步的韓岡左右晃動,最令他氣結的是韓岡踱步的時候,手上還拿著一卷不知何時帶來的詩經在默讀。
“看起來要在這里過年了。玉昆,你也別晃了,看著眼暈!”
韓岡笑道:“閑來無事,只有讀書消磨時間了。”他看看蜷在火盆邊的王厚,又道:“處道你還是起來走一走的好,坐著反而會更冷。”
王厚站起來,學著韓岡的樣在屋中來回走動,走了幾步,又沒話找話的抱怨起來:“這劉昌祚真真是討人嫌,玉昆你好心要去幫他救治傷病,他倒好,哼哼哈哈的就是不肯答應。不然,倒有些事做。”
“他也是怕向寶,等到告身下來再說吧!到時我便名正言順的能做點事了。”王韶在里屋休息,劉昌祚又提防著自己,韓岡沒事可做,也只能讀書。
過年時要敬天,要祭祖。但被暴風雪堵在軍營中,這些禮節也便沒人去搭理。沒有爆竹,沒有煙花,在狂風驟雪聲中,熙寧二年即將宣告結束,熙寧三年很快姍姍而來。
聽著外面軍營中的喧鬧,韓岡放下手中的書卷,推開了屋門。一陣寒風卷入屋內,讓王厚凍得一聲慘叫。王厚在別人面前,一貫謹嚴守禮,性格鄭重嚴肅。只不過與韓岡慣熟了,才會露出了真性情。
韓岡微微一笑,走到了屋外院中。不知何時,已是云收雪散,繁星重新閃耀于天際。韓岡站在院中,仰頭向天,深邃的天穹有著無盡的神秘。仰望天際,慨然興懷。再過幾個時辰,就是新的一年,這是他在這個時代度過的第一個新年。不知數百里外,父母和云娘是不是也在仰看同一片天空,也不知道,留在另一個世界的親人,是否也能看到同樣的星空。
王韶出來的時候,正看著韓岡獨立在院中,一種遺世獨立的疏離感籠罩在身周,神情有些落寞,不知因何而傷感。韓岡獻計獻策,手腕老辣,步步算計人心。雖然是幫著自己,王韶卻暗中有了幾分顧忌。只是現在看著韓岡望天傷懷的樣兒,王韶的心情不由得一松,心想他也許是想家了緣故,
‘畢竟還是少年人……’
:劉昌祚出場了,在西軍中,他是能力屈指可數的大將之才。只可惜沒有上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