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熙寧三年正月初八。
廂房中,一燈如豆。韓云娘趴在桌前,小巧的下巴壓在手臂上,呆呆的發著怔。
‘三哥哥怎么還不回來……’
她側著頭,燈火映紅了小臉,一根一根的扳起手指算著。三哥哥是臘月二十二被拉去的古渭。當時娘娘還抱怨說‘皇帝不差餓兵,打仗不趕年節。就是西賊也要過年,都快年底了,還要拖著人往外跑。’
而三哥哥那時就說,肯定能趕在除夕前回來。可如今除夕過了,年節過了,都已經是正月初八了,早早就該回來的三哥哥卻始終不見蹤影。
“大騙子!”
韓云娘百無聊賴的在桌面上劃著手指。老舊的方桌上,每一道痕、每一條溝,都數了一遍再一遍。今天該做的針線活都攤在一邊,好久都沒動過。明天說不定又要挨娘娘罵了,但小丫頭總提不起精神來做事。
燒干了燈油的火頭忽明忽暗的閃了幾下,終于熄滅了,房中頓時陷入黑暗之中,一股濃濃的油煙味散了開來。
小丫頭仍沒精打采的靠在桌前,既不想起來給燈添上油,也不想就此去睡覺,就這么軟綿綿的趴在在桌面上,手指一圈圈地劃著。
遠遠的傳來一聲狗叫,劃破長夜中的寂靜。很快,全村的看門狗都狂吠了起來。連剛剛抱來,養在院外的一條剛斷奶的小黑狗也跟著一起尖叫著。
小丫頭這下終于坐直了身子。是狼進村了?還是來了大蟲?
下龍灣近著秦嶺,圍著村的籬笆又不算結實。野獸夜中入村都是常事,每個月都有個兩三次。不過很少能造成什么損失,往往都會被村中各家各戶養的看門狗給吠走。
韓云娘推開廂房的門,而韓千六和韓阿李也披著衣服從正屋中走了出來。三人互相看看,韓千六便上前去查看大門是否拴好。這時一陣馬蹄聲由遠至近,逐漸壓倒了狗群的吠聲,在門前嘎然而止。
“是三哥哥!”小丫頭驚喜的叫了起來。
韓岡和李信在家門口翻身下馬,一條模模糊糊的黑色暗影便竄到了腳邊,兩眼綠油油的泛著光,一陣亂吠。韓岡猛不丁的被嚇了一跳,定神一看,卻是條通體黑毛的小狗,難怪在夜中看不清楚。
正月初三,韓岡隨著王韶自古渭寨踏雪而歸。用了五天時間,方回抵秦州。他們午后便抵達州城,送了王韶回府。韓岡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早點趕回來,向家里報個平安。過年不能在家中陪伴二老和小丫頭,他心里也覺得有所虧欠。
從秦州城往下龍灣來,若是春夏秋三季,入夜時河上的渡船早已停擺,往往過了申時以后便回不來了。幸好現下是寒冬,朔風凜冽,藉水上的冰層早凍透了底,騎著馬踏冰而過,也用不著渡船。
在路上奔波勞累了多日,韓岡的骨頭都要散架,不過他還年輕,又早從病中恢復了元氣,身體上并沒有大礙。只是他倒是沒想到,好不容易回了家,先出來出來迎接自己的,竟然是這么一條小黑狗。才半個月功夫,不意連墻上的狗洞都挖好了。
細碎的木底靴踏地聲從院中響到門口,院門吱呀一聲開了。月色下,久違的一張宜嗔宜喜的俏臉出現在韓岡眼前。只是一與他對上眼,韓云娘臉上的欣喜之色立刻就褪去了,嘟起小嘴,刷的扭過頭去。
韓岡看得一笑,小丫頭也會鬧別扭了。
“三哥兒!”
韓阿李和韓千六也跟了出來,圍著韓岡和李信,三人又驚又喜。此時不是后世,隔著幾十里,便是消息難通。韓岡一去古渭,深入蕃部之中,拖過了預定的回程時間,家里誰不擔心?
“爹,娘,孩兒回來了……”韓岡對著父母就要照規矩跪下行禮。
“跪什么跪!讀書都讀呆了!”看著兒子、侄子的唇邊、頭發還有衣物上都凝著一層薄霜,韓阿李心疼得要命,拉起韓岡連聲催促著:“快進屋!趕快進屋去!”
老娘發話,韓岡和李信依命牽著馬走進自家院中。小黑狗追在兩人的腳邊,一路叫了進來。韓岡彎下腰,捏著后頸上的皮,把直沖著自己亂叫的小黑狗揪了起來。小黑狗大概只有一兩個月大,被韓岡兩根手指拎著,嗚嗚的不敢再高聲,有些可憐兮兮的樣子。
韓岡的家里兩年前本養了一條看門狗,早前趕回家中為兩位兄長奔喪的時候還看到過。但等韓岡病好后便沒再瞧見。不過這也不是不能理解,韓岡病得時候家里窮得人都養不活,更別提狗了。現在家里境況好了,也該養上一兩條來看家護院。
韓岡問著:“這玩意兒哪兒來的?”
韓千六道:“你劉叔家的來福剛生的,前幾天來拜年的時候送過來。還沒起名字,三哥兒你給想個口彩好的。”
“狗名字要什么口彩?”韓岡信口道:“現在叫小黑,以后叫大黑。”
“這叫什么名字?”
“小黑狗,又不是小白狼?不叫小黑叫什么?旺財、來福之類的太俗了,我也不喜歡。”韓岡笑道,把剛剛有了名字的小黑狗放在地上,它刺溜一下便鉆到了院子中的磨盤后,又探出頭來沖著韓岡齜牙咧嘴的叫喚。
“別說那么多了,快點進屋暖和暖和。”
韓岡和李信身上都是裹緊披風,渾身上下包裹的嚴嚴實實,可臉色仍在夜風中凍得發青,韓阿李一個勁的催著兩人趕快進屋去,而韓岡則是先從石磨上挖起一捧雪,用力搓著凍得有些發僵的臉頰和雙手。
冬天最忌諱的就是凍傷。若是耳朵像王厚那樣得了凍瘡后發膿流水,第二年基本上就會再復發,一年一年都不會間斷,而貿貿然從冷地里走進暖和的地方,肯定會生瘡。李信也學著韓岡的樣兒,兩人用雪直搓得臉上手上的皮膚滾熱發燙,才跨過門檻走進溫暖的屋內。
掀開簾子一進門,一股暖意頓時傳遍了全身,韓岡舒服的嘆了口氣。這個時代還沒有出現溫度計,他只估計著這幾日的氣溫應該是在零下十度上下,雖說比起臘月初一陣寒流后的天寒地凍要好上許多,可這個溫度下在野地里跑上三天,也是件很要命的事。
不知是不是沒有工業革命的緣故,還是自然氣候演變的因素,北宋的氣溫比千年之后要冷得多,據說廣州冬天都會下雪;有些年份的冬天,太湖上都能行人。在秦州城中,逢著冬天,路邊倒斃的尸體并不鮮見,往往一場寒流之后,城北的化人場就能連續兩三天的生意興隆。韓岡也是靠著預防措施得力,才沒有生了凍瘡。
吩咐了韓云娘去廚房燒熱湯為韓岡、李信驅寒,韓阿李把火盆撥旺,招呼著兩人快點坐下來烤火。
韓千六也在火盆邊坐下:“三哥兒,不是說除夕前就能回來嗎?怎么拖到今天,俺去城里問都問不出個所以然。究竟出了什么大事?”
“倒沒什么大事!就是被雪阻著回不來。隔了兩百多里幾重山,古渭的雪比秦州大多了。在古渭,臘月底的那場雪下了都有一尺多厚,等回來時過了伏羌城,馬才能放開蹄子跑。”
韓岡輕描淡寫的說著,仿佛當真大一點的事也沒有。但實際上,古渭的事情已經不能算小了。雖然當日隆博和碩托兩部在古渭寨中的紛爭,被劉昌祚強行鎮壓下去。不過連劉昌祚都沒想到,在古渭寨被殺的竟然是隆博部族長的三子。隆博部的族長死了一個心愛的兒子,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而碩托部身后則站著河州木征,勢力更強,木征的弟弟董裕還娶了碩托部的女兒,如果真的打起來,自不會作壁上觀。
兩部有著幾十載的積年舊怨,大打出手那是不消說的。王韶已經命劉昌祚詳加查探,戴罪立功。事發的當天,又發了急腳遞,不顧艱險的送信回秦州,名正言順的請李師中整頓兵馬。一旦兩部紛爭,便可趁機出兵,著擊木征在古渭和渭源一帶的影響力。
王韶此次借機主動出招,使得李師中再一次陷入兩難境地。一旦兩部廝殺起來,動手還是不動手,便成了困擾秦鳳經略使的新問題。
而且身在古渭卻讓兩個蕃部在古渭寨中廝殺起來的這件事,對王韶來說雖也是個過錯,但如果李師中真要追究起來,身為寨主的劉昌祚卻要首當其沖,王韶身上攤不到多少罪名。到那時候,屆時秦鳳軍中排位前十的西路都巡檢,免不了也要給逼到王韶這邊來了。追究還是不追究,對李師中來說,又是個問題。
王韶是幸運的,在另一段歷史里,他會因為沒有及時發現隆博、碩托二部間的戰事,而被李師中和向寶領頭群起而攻,陷入更深的困境之中。
幫助王韶避免了落入如此窘境的功臣,并不知道自己立下的功勞。他此時已經和表哥李信一起坐在融融暖意的屋中,喝著熱面湯,有些無奈的聽著爹娘的抱怨。
:日后兵發河湟的線頭埋下了,韓岡也可以回秦州了。接下來,就是上京了。二十多萬字了,連個從九品的官銜還沒正式到手,不知俺是不是第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