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590;香裊裊,琵琶錚錚。
長安京兆府的驛館中,韓絳盤膝坐在棗木打造的軟榻上,閉著眼,和著琵琶聲打著拍子。一襲青色的道服松松穿在身上,頭上沒帶冠冕,僅插了一根木簪。留著一把長須的韓絳,現在看上去只是一個悠閑自得的老書生。
韓家世代簪纓,出身靈壽韓氏的韓絳,是決不輸相州韓家的世家子弟。自幼傳習家學,承受父兄之教,越是心浮氣躁的時候,越是會表現出士大夫的氣度來。即便是剛剛跟知永興軍的司馬光——永興軍就是京兆府的軍額——起了爭執,他現在的臉色上也沒有表現出半點不快。
韓絳以宰相之尊,而且是兼任昭文館大學士的首相,當然不是他去見司馬光,而是司馬光來拜會他。所以韓絳住在了驛館中,而不是府衙里的寅賓館。
只是司馬光和韓絳都是同一輩官員中的佼佼者,韓絳不過是先行一步而已,論名望,論資歷,司馬光絕不在韓絳之下。所以司馬光來拜會韓絳,僅僅是將表面的禮數盡到,對于韓絳在永興軍路軍事上的指手畫腳,他都是冷淡而禮貌的全部拒絕掉。不生事,這就是司馬光的政見。不論是整修城防,還是用兵橫山、河湟,又或是推廣將兵法,他都持反對的態度,根本不跟韓絳合作。
韓絳實則心頭怒火中燒,這段時間,司馬光沒少在陜西軍務上大放厥詞,要不是大順城那條路通慶州的路被大雪封道,他何苦到京兆府來跟司馬十二碰面。
韓絳本是要去環慶路巡視,可是一場暴雪毀了陜西北部山區的交通,讓他不得不繞行到長安來。因為已經向南繞行了幾百里,再往北去慶州,就來不及在預定時間內趕回延州。所以韓絳現在是在等,等接到通知的環慶路的主要將領趕來長安。
“相公,王文諒到了。”韓絳的隨身老仆進來稟報。
韓絳沒有理會,只等一曲奏罷,帶著顫聲的尾音繞梁而過,漸漸消散,他才睜開眼,揮退了彈奏琵琶的隨行家伎,讓下人傳話給王文諒:“讓他進來。”
王文諒躬著腰碎步走了進來,完全沒有在道邊客棧中的狂妄,恭順中帶著一點拘謹,跪在地上行禮時,就像一條對主人忠心耿耿的忠犬。
“怎么這么遲才到?”
“正好在路上遇到大雪。馬嵬驛的房子也全塌了,只能住到個客棧里面。想不到還湊巧遇上了秦州的韓岡,還有廣銳軍的吳逵……”
王文諒在韓絳面前,不像普通官員一樣畏縮、不敢多言一句,而是不厭其煩地把事情都說出來。他也不隱瞞自己和吳逵的矛盾,以及在客棧中的一番爭執,只是隱去了他那句狂妄的話,很巧妙的變成了跟過去爭奪馬匹一樣,爭奪房間鬧出的亂子。王文諒先入為主給韓絳留下印象,日后再傳出對他不利的話來,也可以說是吳逵散布的謠言。
王文諒當個旅途閑話一樣說得輕描淡寫,韓絳便沒去多想,小事而已。“韓岡、吳逵沒跟你一起來?”
“小人不敢耽擱,只待雪勢稍減,就往京兆府趕來。至于吳逵和韓岡他們的行程,小人就不知道了。”
韓絳滿意的點著頭,這就是他看重王文諒的原因,“若人人都像你這般用命,何愁北疆不寧?”
“小人只是不敢有負相公的看重,當不起相公夸贊。”
“韓岡嗎……能得種五種諤、趙公才趙禼齊薦,才識自是不缺。隨軍療養、沙盤軍棋,這些雖是小術,但對軍中不無裨益,也難怪天子也看重他。”
‘只可惜不是進士……非經正途而出,此輩可用,卻不可重用。’后半句韓絳留在了心底,并沒有說出來。但不管怎么樣,對于韓岡的到來——即便并不是到宣撫司來報到,只是經過長安趕去京城——韓絳也是樂于屈尊見上一面,看看最近暴得重名的韓玉昆,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從興平縣到長安城的八十里路,韓岡一行走了兩天。他和吳逵帶隊緊趕慢趕,也沒能追上王文諒,不過還是在重新上路的第二天午后,抵達了長安京兆府。
暴雪后的長安城,有著非同一般的喧鬧。
就跟秦州下雪之后會組織廂軍出來鏟雪一樣,當韓岡一行從西門進城來。沿途看到了許多廂軍士兵扛著木鏟,在清理大街小巷中的積雪。四十多步寬的主街,厚厚的積雪都堆到了路邊。從橫街的街口、巷口望進去,也都鏟出了一條供人行走的道路來。就在雪停后的第二天,長安城的交通就已經回復,至少可以看得出司馬光做得并不差。
韓岡上一次來京兆府,就是在今年的上元節時。當時他在驛館中巧遇種建中、種樸兄弟,還有他們的叔叔種詠,談天說地,暢快無比。可惜如今種詠因李復圭而瘐死在冤獄中,種建中和種樸兄弟現在正跟著種諤在綏德,再見之日,不知是何年了。
&26152;天,韓岡跟吳逵聊天時曾提到了李復圭造的那一場冤獄,酒后的廣銳軍都虞侯差點掀翻了桌子。李復圭為了掩蓋自己指揮上的錯誤,斬了大將抵罪,并關押了種詠,致使其病死在獄中,這件事,關西官場無人不知。但種詠三人以下,還有十幾名沒有官身的軍校也一起陪了上法場,這一茬卻沒有人提及。
相對于高高在上、從外地調來的三名將領,十幾名環慶軍中沉浮多年、親朋好友無數的軍官無辜被殺,才是讓吳逵、乃至整個環慶軍都憤恨不已的一樁痛事。
而如今韓絳信用王文諒,偏袒蕃人,廣銳軍上下沒有不恨的。今次韓絳要巡視諸邊軍州,但環慶路近日大雪封山,北線大順城無法走通,只能命令環慶眾將到京兆府相會。王文諒從慶州收到消息急忙南下,而吳逵辛苦巡邊回來,看到命令也匆匆趕往京兆府,這就是為什么兩人會相會在興平縣的一間小客棧的原因所在。
與王文諒不期而遇,吳逵只覺得自己沾了一身的晦氣:“王文諒這廝最是陰毒,慣會爭功諉過。他手下有一蕃將喚作趙馀慶的,本是兩人約期至金明故寨巡邊,但王文諒走到半路,聽說前面有敵,便退了回去。等趙馀慶抵達金明寨,發現沒人來,也撤退了。這件事本是王文諒有罪,但王文諒卻妄稱趙馀慶失期不至,害得他到現在還關在牢里。”
韓岡暗自冷笑,這王文諒也是本事,把韓絳蒙得耳目雙盲,偏聽偏信,這樣昏聵的主帥,真的很難讓人放下心來。
韓岡和吳逵邊聊邊往驛館行去,只是到了驛館所在的廂坊中,兩人就一下停住腳,整個隊伍也一齊停住。
京兆府驛館的周圍,現在圍著一圈護衛,少說也有兩三百人之多。大門前的站著兩名高壯如熊的大漢,一柄長柄的白色戰斧,不過斧身要比普通的戰斧大了一半去。
“鉞!”
韓岡頓時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節鉞——符節、斧鉞——是象征臣子代天巡狩的禮器,所以過去有個假節鉞的名目,非重臣不與——這里的‘假’是‘借’的意思。陜西一地,得賜節鉞只有韓絳一人。以宰相之尊開幕陜西,當然要賜節鉞,張旌旗。
當今名義上的首相韓絳現在就在驛館中。
吳逵、韓岡領頭,一群人下馬后,慢慢走近驛館。守門的人群中出來一名軍官,高高典起的肚腩看起像個將軍:“此時大丞相行轅,過往眾官不得妄入。”
“我乃邠寧廣銳軍都虞侯吳逵,奉命來此拜見相公。”吳逵從懷里掏出一份公文,遞交給守門的軍官。
軍官正要打開了公文,一個三十上下的中年文官突然急匆匆地走了出來,轉身時一眼瞥到了吳逵。
“吳逵,怎么現在才到?!”中年文官也不等吳逵謝罪,“還不快點進去拜見韓相公?”
“游軍判,下官……”
“別磨蹭,還不快點給我進去。”中年文官毫不客氣的指使著吳逵,“已經有人在驛館里住了五天了,還想讓人等你多久。”
韓岡在旁看了半天,先是覺得眼熟,過了一陣終于想起了中年文官的的身份,“可是游景叔?”他突然提氣叫了一聲。
“……在下正是游師雄。”中年文官疑惑的看著韓岡,雖然眼前的這位高個兒的年輕人是跟吳逵一起前來,但怎么看都不像是武夫。一時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跟他見過,中年文官終于放棄回憶,低聲問道:“兄臺是……”
韓岡笑了一笑,上前一步,躬身行禮:“小弟韓岡,拜見景叔兄。”
游師雄兩眼一亮,驚喜叫道:“你就是韓玉昆!?”
韓岡輕輕點頭,與游師雄重新見禮。吳逵在旁看得驚嘆不已,暗道韓岡果然是橫渠弟子,交友遍天下,哪邊都能碰到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