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是從大宋的心臟延伸出來的主動脈,水上舟船不絕,而河岸邊,也是一座碼頭接著一座碼頭,尤其是京城附近,碼頭、船只,更是數不勝數。不同的貨物,都是從不同的碼頭卸下來,送到不同的倉庫中去,各自互不干擾。
韓岡和蘇頌二人從官船的碼頭走了沒多遠,前面就又是一座碼頭。不過這是卸貨的去處。上百名搬運工踩著晃悠悠的船板,來回于船艙和地面。從一艘艘滿載的貨船中,將一個個沉重的壇子扛在肩頭,搬下船來。就在碼頭邊上,一輛輛馬車順著路停著,同樣有著一群搬運工,往返于碼頭和車旁,將壇子轉運上車。待車斗裝滿之后,馬車便向著倉庫或是城中疾馳而去。
每一個壇子,都是用著黃泥封口,外面捆扎稻草或是麥草。而在這座碼頭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醬香味道,但也參雜著一陣陣刺鼻的醋酸味。
蘇頌指著碼頭上的壇壇罐罐:“這是供應京中醯醢的碼頭,京城內外的百萬軍民,日常所用的醯醢便大多從這座碼頭上運下來。”
醯就是醋,醢就是醬,轉運醬醋的碼頭上,當然會留下這兩種的味道。
韓岡笑著道:“只可惜不是酒水,否則就能聞到美酒的香味了。”
蘇頌沒有笑,問道:“聽說玉昆你在軍器監中,準備打造用在碼頭上的有軌馬車?”
“正是!”韓岡點點頭。
如今軍器監要做什么,京城中至少有一半人在看著,都想看看韓岡會不會拿出與飛船相媲美的東西來。韓岡讓人去打造的有軌馬車,當然就一下子在京城中傳揚開來。但軍器監中嚴守著機密,外界尚無人能知曉內情。尤其是‘有軌’二字作何解,更是眾說紛紜。
蘇頌也沒能想明白:“軌,車轍也。有車自然就該有軌,不知玉昆你的有軌馬車究竟是什么樣?”
“有軌馬車是雪橇車衍生而來,重點在于路而不是車。修好了軌道,讓車在軌道上行駛。”
韓岡說得有些含糊,但蘇頌并沒有細問,另外問道:“那玉昆你打算將有軌馬車用在何處?”
“可以用在碼頭上,也可以用在礦山中,以貨運為主。”
蘇頌指著碼頭:“這樣的碼頭也能用?”
“當然。”韓岡點著頭:“已經在監中試過了,再過上幾日,就可以用在五丈河的軍器監碼頭上。”
車輪早已經給鑄造出來了。不過不是用的鐵而是青銅,而且還是外圓內方,外圓就是韓岡畫出來的火車車輪模樣,但中間是個方孔,將作為車軸的硬木兩端削成方形插進去,正好可以卡住。外面還有一個‘轄’來卡住車輪,不讓其從車軸上脫落。整個車輪并不大,只有普通的碗口大小,但卡在軌道上卻沒有問題。
以這樣的輪軸為核心,組裝起來的有軌馬車,只能說湊活著用,而不能說好,并沒有達到韓岡的要求。從技術含量上,甚至還不如如今的馬車,只是取著制造簡便而已。但實驗下來的結果,卻已經很讓人覺得驚艷了。
的確比起用普通的馬車更為方便,而且是兩匹馬一拉就是四輛車,加起來足足有六千斤。從兩匹挽馬輕輕松松向前昂首闊步的情況來看,應該可以拉得更多。只是鑄造出來的車輪僅是十六個,組裝出來的馬車也就只有四輛——這也是與此時慣見的馬車不一樣的地方:京城之中大部分的車輛都是兩輪,只有少部分才是四輪。
另外軍器監中的工匠還設計出了兩種軌道,一是按照韓剛的設計模式,用硬木打造軌道,然后將特殊式樣的輪子放到軌道上。另外還有種想法,就是在路面上直接挖出兩條平行的坑道,讓普通馬車就在坑道中行駛。這樣只要維持住坑道的完好,車輛就不會受到破損的路面的影響。
“不知玉昆你是否還記得半個月前的事嗎?”蘇頌問著。
韓岡知道蘇頌提的是哪一件事:“所以這一次只準備在興國坊中使用,還有就是在徐州利國監的礦山中。”
“能擋著別人去學嗎?”蘇頌不會讓韓岡輕易糊弄過去。世上的聰明人實在太多了,只要有利可圖,他們學習能力足以讓人瞠目結舌。
“這畢竟是好事,能省下大量的挽馬,也能騰出更多的人力去做更多的事。”韓岡臉上帶著淡漠的微笑。工業化進程每一步的腳印中,全都是手工業者的尸體。韓岡帶來的幾項技術進步,也同樣免不了要造成一批人失去工作。此事難以避免,韓岡也無意為了避免此事,而延緩技術進步的速度。
“許多事的確是好事,但好事不一定能帶來好結果。”蘇頌不是在反對,他只是在闡釋一個事實。
韓岡笑容不改,可微微扯開的唇角中,還是多了一點苦澀:“此事韓岡已經深有體會了。”
并不是因為一眾磨坊兵去他家鬧事,而是事情后來的發展。
半個月前的倏忽而起、倏忽而平的風波,雖然在外已經平定,但在朝中卻變成了巨浪。因為韓岡的緣故,軍器監的鍛造作坊要頂替官營水力磨坊的位置。上百磨坊兵進城來要將事情鬧大,可轉眼就是領頭的被打斷了腿,械送進了開封府,而剩下被鼓動起來的參與者也就一哄而散。韓岡表現出來的強硬姿態,讓幕后之人也不得不收手。
本來事情當會就此而止,也就有人因此而上書痛斥韓岡一番。但呂惠卿卻出頭支持韓岡,并聲言此事絕非等閑,是扇搖軍士為亂,一定要揪出幕后的黑手,明正典刑。呂惠卿擺明了要窮究到底的態度,讓新黨中人也一起上臺大合唱。這一下子,就變成了是韓岡與呂惠卿聯手掀起一場讓朝中動蕩的風暴來。
這件事韓岡也是有所預料,因為韓岡了解呂惠卿的為人和他現在的處境。
如今在政事堂內,呂惠卿雖然在政務上一直受到趙頊的支持,但馮京、王珪的阻礙太大,而韓絳也是明里暗里都跟著他爭奪新黨控制權,半年多下來,手中的勢力雖然增長,卻遠遠不如之前的預期。呂惠卿在政事堂中憋屈已久,早就在等著一個出手的機會。雖然眼下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許多事其實也只差一個借口而已。就像當年權相呂夷簡清理范仲淹的勢力,用的借口就是販賣官中故紙用以飲宴。
只是呂惠卿這一下順水推舟,推得也太歡了。韓岡雖是有這心理準備,也樂見其成,但真正看在眼里,也仍不住要暗罵上兩句。他倒是占了大便宜,反倒連累了自己。不管怎么說,呂惠卿要起大獄,揪出幕后黑手的做法,絕對不會是為了韓岡出上一口氣。韓岡還不能確定呂惠卿到底打算要將誰卷下來,要攀誣不難,但要攀誣到宰執官們的身上,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另一方面,韓岡關于在軍中設立教導隊來教訓士卒的提議,朝堂上還在斗著嘴。
政事堂兩相兩參中,韓絳、呂惠卿都表示支持,馮京則是極力反對,王珪則是左右不幫。樞密院吳充沒有表態,王韶支持,而蔡挺反對。再下面的官員,也是各有各的議論。
但當有人拿著韓岡在殿上的只言片語,說將兵法是個錯誤,不該汰撤老弱時,就惹起了新黨一方的反彈。要不是趙頊控制得宜,話題說不定就會變成了爭論新法上。
人多力不齊;國事不可謀與眾人。許多老話,是放諸四海而皆準。吳充將這件事推到臺前來,讓兩制以上的重臣來合議,是個再聰明不過的手段。
這種情況,也正印證了蘇頌之言的正確。
韓岡沉默了一陣,忽而又問道:“不知學士覺得韓岡的提議是否合適?”
蘇頌是即將去南京上任的官員,朝堂上的討論并沒有參與進去,但韓岡想聽一聽他的看法。不管怎么說,蘇頌的眼光和見識,韓岡經過一段時間的來往,也已經有了很深的認識。
“將為一軍之膽,但歷經戰事的老卒,則是筋骨。沒見過血的新兵的確遠不如老卒。”蘇頌雖然沒有多手軍事上的經驗,但他對軍隊有個清醒地認識,“兵貴精而不貴多,所謂的精,不僅僅是練,也在于戰。”
韓岡默默點頭,但他清楚,一般人如此說話,后面肯定要跟著轉折。
也的確不出他所料,蘇頌的確轉折了:“但傷殘的士卒任職教導,能否讓新兵心服口服?”
這也是反對者的理由,軍中以勇力為上,若是肢體殘障,難以表現出弓馬槍棒上的精妙,又如何能讓士卒信服?韓岡的提案并不涉及政治站隊的問題,朝堂中的反對者,比如蔡挺,也是因為覺得殘病士卒難以鎮住軍中,才選擇反對的立場。
“若是改成以立過功勞的老卒組成教導隊,并配以武藝、功勞皆出眾的小使臣帶領,而不限于殘病士卒呢?”韓岡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