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過了一番友好坦誠的交流之后,韓岡終于覺得不能再耽擱文相公寶貴的休息時間,而斜對面的文家六衙內看樣子也是臉色不對,不知是不是內急。
作為一名好客人,當然要為主人家著想,在當前的話題告一段落之后,韓岡遂起身告辭。
大概是覺得天色太晚的緣故,文彥博并沒有挽留韓岡。將韓岡送出了待客的小廳,在臺階上與韓岡拱手而別。
而文及甫則一直將韓岡送出了府衙大門,在府門外的眾目睽睽之下,作揖行禮,目送韓岡一行遠去。
等到轉回身來,文及甫已是一幅如釋重負的模樣。看看頭上的太陽,韓岡在文家竟然待了差不多一個半時辰,
“總算是走了。”走進門時,文及甫低聲咕噥著。
這一個半時辰,對他來說就是放在架子上烤,背上留下來的汗水,就跟烤架上的全羊滋滋作響的油花,不停地冒出來。就是跟房里的侍妾鬧上一夜,也沒有這么累過。
而且自己還不是主力,只是偶爾才跟韓岡搭上兩句,自家的父親則是一直不停的跟韓岡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一個半時辰啊,七十多歲的人!
想起自家的父親,文及甫就立刻加快了腳步,這么大的年紀竟然熬了一個半時辰,就是尋常見了親朋好友,也不會坐上這么長的時間,光是加了消風散的清茶,都喝了有四五杯。
回到方才見客的花廳,文彥博已經不在了。扯過一名正在廳中收拾的小廝,文及甫開口一問,就聽得小廝回答說:“相公已經回了房休息去了。”
文及甫心中頓時有了幾分不祥的預感,匆匆又往文彥博的日常起居的房中去。
一進門,就看見文彥博正在一張軟榻上閉目養神。
文及甫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擔心的發問。“大人,可是累著了?”
“累什么?真當為父老了不成!?”文彥博雙眼一睜,一對眸子湛然有神。他推開兒子,霍然起立,又將上來攙扶的侍婢的手甩開,大步在房中走著。
前任宰相高大的身材如牛一般壯實,就算年過七旬了,腰背也是挺直的,肩寬腰圓,并不輸給剛剛離開的韓岡,聲如洪鐘:“為父這身子骨活到一百歲都可以,要親眼看著那灌園小兒怎么敗的!”
“大人……”文及甫提心吊膽,這個時候,實在不適合再跟韓岡
自家的老爹已經不是宰相或是樞密使了,必須要加個‘前’字。所謂人走茶涼,也許舊時的關系還在,平時也會講個人情,但再想如過去領有東西二府時一般,一呼百應,走馬狗云集門下的情形,已經是不可能再重現。
如果韓岡步步緊逼,就像當年李中師對待富家一樣,那樣當然會有人抱不平,但一旦反過來,自家主動出手跟韓岡這個炙手可熱的新進頂上,又有幾人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韓岡不論私心如何,如今在外人看來,都是做到了仁至義盡。如若父親再硬著要與他為敵,幫忙的不會有,上門勸諫的朋友倒是會多起來。
文及甫很悲觀,他想勸,也不知該怎么勸。
文彥博眼神則凌厲了起來:“你怕個什么,為父有的是耐心。”
文及甫放心下來,但他仍忍不住想苦笑,盡管如此想來有些不孝,自家已過古稀、將及耄耋之年的老父與二十多歲的韓岡比耐心,還是有些難度的。
韓岡回到家中,從人們各自散去了。與幾名幕僚聊了兩句,便返回后宅過來。
素心和周南正在讀著《千字文》,長子、長女就在旁邊跟著念。
盡管還未聘請蒙師,但自家的兒女開蒙,在學問上也用不著求諸于外,只是要從小多與同齡人交流,這才是適合成長的方式。韓岡在外面聽著房中兒子女兒正高聲重復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心想是不是建個蒙學比較好。
王旖一直都在內間等著韓岡,與云娘一起繡著花。見到丈夫正好趕在預定的時間回來,王旖就帶著一家人將韓岡迎進了房中,服侍著更衣奉茶,關切的問著,“官人,今天談的怎么樣?”
韓岡笑了笑:“還能怎么樣?有了今天的這番話,潞國公那里算是就此揭過。只要不會干擾漕渠之役,這一次的事,我也不與他計較了。”
韓岡的口氣很大,王旖的笑容就變得有些勉強起來,“官人……”
韓岡笑了,問道:“這次的事是為夫的錯嗎?”
王旖搖搖頭:“是潞國公的錯。”
韓岡一拍手,“說的正是啊,是文潞公的錯。天下之事,道理最大。潞國公既然不占理,那還有什么可說的?總不能因為他乃是顯宦元老,就能倚老賣老吧?何況為夫從頭到尾都沒跟他計較過,換作是他人,早就上表彈劾了,還上門幫他洗刷外界的誤會,落井下石還來不及。”
周南在旁掩口而笑:“官人的不計較可比彈劾厲害多了。如果官人只是上表彈劾,潞國公還不至于壞了名聲。”
“這就叫做不戰而屈人之兵,用道理大勢壓人,可比赤膊上陣有用得多。”韓岡哈哈笑了一聲,“不說這些擾人的俗事了,今天大哥兒、大姐兒的功課念得怎么樣了?”
“又多學了四個字。《千字文》前四句的十六個字,大哥大姐現在都會寫了。”素心拿著兩張紙出來炫耀,“算數嘛,看今天答得二十道題,十以內的加減都不見再有錯。”
“還是慢了一些。”周南看了看王旖,似有一份羨慕,“二哥兒還沒開蒙呢,就已經認得百十個字了。”
“這樣就好,快慢無所謂,日有所得那是最好的。”韓岡倒是挺滿意,人的資質有高有低,這點是勉強不來的。
韓岡的五子一女,最小的三個才剛剛開始學說話,略過不提,老大韓鐘有些好玩鬧,耐不下性子,比他妹妹稍遜一點,而金娘因為是女孩子,所以能認真讀書,論頭腦其實都不差,至少都可算是中上。但王旖所生的次子韓鉦,則可以說是聰慧了。五歲不到就已經認得百十個字,盡管比不過如白居易那些個生有夙慧的才子,也算是十分出色,韓岡自己都顯得遜色許多。不過因為年紀還小,就沒讓他跟著哥哥姐姐一起開蒙。
夸了已經開蒙的長子長女兩句。很不顧形象的將兒子女兒一起抱在腿上,“這千字文別的倒無所謂,唯獨‘金生麗水、玉出昆岡’這兩句就一定要記住。”
金娘疑惑的張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韓岡,而老大韓鐘則點頭念了起來:“孩兒知道了。金生麗水,玉出昆岡。”
嚴素心臉沉了下來,啪的一聲拍在桌上,嚇得韓家大哥兒肩膀一縮:“怎么能亂說,要避諱的!”
王旖也不高興了,指責著韓岡:“做爹的怎么能亂教?!”
就跟天子的名諱不能隨意亂說亂寫一樣,父母的名諱也都要避開,不能直接寫,也不能直接念。寫的時候要少上一筆或多上一筆,而念的時候都要換個發音。
“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臨文不諱嘛。”韓岡摸摸被嚇到的兒子的腦袋,又看看不以為然的妻子,“不過世風如此,若是不遵從,被人罵做不孝也不好。以后記住就行了。”
韓岡的一對兒女一齊點點頭,“孩兒知道了。”
韓岡將兒女放了下來,“好了,下去玩吧,都悶了一天了。”
但兩個小家伙卻沒動,抬頭看著王旖。只見王旖點了點頭,方才行了禮后跑了出去。
韓岡沖著王旖笑了一笑:“賢妻治家有方啊。”
王旖不高興的沉著臉,抱怨著:“人家都說是嚴父慈母,你這個做爹的還真是的,有哪里嚴過!害得大哥二哥和大姐都怕我了!”
“是姐姐管教得好。”
“小孩子不管教得嚴一點,才會壞事,是官人當甩手掌柜的錯。”
周南和嚴素心連忙就說著。
韓岡對兒女的管教一向比較疏松,也是他這些年多在外任職,對兒女有份愧疚,平時多有寵溺。不過他敢這么放縱,也是因為王旖對子女一向教訓嚴格。
對于懷胎十月生下的親骨肉被,素心和周南私底下卻都很高興,這樣才證明王旖對不是自己親生的兒女也一并放在心上,另一方面也是因為王旖對親生的韓鉦也同樣嚴格。
韓岡笑了一笑,家里面事有王旖主張,自己可以輕松一點,不過打算編纂蒙學教材也是得加緊了,別自己辛辛苦苦編寫來,自家的兒女享受不上。
只是眼下要處理的公事也是一樁接一樁,洛陽這里人多、官多、事也多,許多時候,都身不由己,韓岡也覺得有些煩了,心道還是早點南下比較好。抬頭正色對妻妾道:
“這兩天,洛陽的事情也差不多了,等過了鄭國公的壽誕,再將幾位老臣都拜訪過,也就可以南下了,倒時候,也沒有這么多的煩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