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韓岡每天都會前來拜訪,與蕭禧扯些不著邊際的閑話。談天說地,就是不說人事。
這段時間中,蕭禧并沒有開始敲竹杠,索要土地和歲幣,而是當自己是跟往年一般的正旦使,老老實實的聊天說話。
但韓岡明白,這只是猛獸即將開始捕獵前的平靜,虛假的安寧而已。只因為蕭禧還不知道他們國內到底有沒有開始配合他的行動。
路途隔絕數千里,縱然事前相約,中間也會有不少出乎預料的意外,以至于計劃難行。但有一點讓阻隔內外的辦法行不通——國使和本國是可以以書信往來傳遞消息的。富弼當初在遼國談判,連家信都能收到,遼國給蕭禧發來的信函當然也不可能阻止,想看到其中的內容都是幾乎不可能。
韓岡相信,蕭禧很快就會收到信,那時候才是真正交鋒的開始。
就在這一片祥和的時光中,韓絳終于到了京城。
作為三度宣麻的首相,理應是天子敬而群臣畏,門生故舊無數,跺跺腳,半個朝堂都要發抖。韓琦、富弼、文彥博這些元老重臣,盡管都沒有都堂三度宣麻的榮耀,可照樣是逢年過節皇帝都要至書問安的人物。
但韓絳是個例外,總的來說,他之前兩次出任宰相,在政事堂中理事的時間卻不足兩年,實在太短了。不足以讓他培養下足夠的聲威和人脈。
韓絳第一次出任宰相,是為了讓他能安穩的坐上陜西河東兩路宣撫這個位置,指揮好第一次橫山之役。若是功成,當然就可以挾潑天之功安返朝堂,做個名副其實的首相。可惜他失敗了,連政事堂的主位都沒有坐上去便罷相外任。
其第二次出任宰相,則是王安石第一次辭相后,為了保證新法不被廢除,而推薦了韓絳接替自己,并提拔了呂惠卿。在計劃中,一相一參合力,完全可以為新法保駕護航。可惜韓絳和呂惠卿先打了起來,反而被人脈更為深厚的呂惠卿給壓制住了。最后韓絳受夠了,自請出外。
這兩次拜相,倒讓世人看到了韓絳無能的一面,弱勢如此的宰相,只會丟人現眼。這一次他還能回來再度相國,si底下都傳只是因為他的籍貫。
拜見皇后,拜見太子,然后去福寧殿向天子問安,望著重病臥床的天子唏噓了一陣后,首相便正式入主政事堂。
而韓岡這邊,每天除了上殿議事和陪客以外,他在樞密院這邊逗留的時間也變得長了起來。他正樞密院的架閣庫中翻找舊日談判的記錄。不論蕭禧要的是土地,還是歲幣,有過去的記錄在手,就是一張好牌。
午后時分,韓岡正在樞密院的一間特別安排給他的小廳里,埋首于故紙堆中。一名小吏匆匆而來,說是章惇和薛向有急事相商。
韓岡立刻放下手上的卷冊,起身跟著小吏往正堂去。
到了地頭,章惇、薛向都在。一見韓岡,章惇便遞上來一份奏章。
韓岡展開草草瀏覽了一遍,便合上了這份來自于新任樞密使的奏折。“子厚兄、子正兄,你們怎么看?”他問著。
“此乃司馬昭之心。”章惇毫不客氣。
呂惠卿到底想做什么,正如章惇所說,是路人皆知。基本上只要對舊事和呂惠卿的身份稍有了解,那么答案就呼之yu出。
“……但這是個好主意。”韓岡想了想后便說道,“不是嗎?”。他問著,看著薛向。
薛向默然片刻,然后點了點頭,“的確。”
“子厚兄呢?”韓岡又征詢章惇的意見。
章惇斷然道:“不會讓呂吉甫一人撿便宜,愚兄是當仁不讓!”
薛向端起茶杯低頭喝水。少了一個進士銜,他沒有跟章惇競爭的資格,故而也就沒有太多的想法。但他還有幾分懷疑,“真能如愿嗎?”。
“政事堂中兩個相公都到了,還有一個張邃明,而且韓yu汝還沒走。而西府這邊可就子厚兄和子正兄兩位副使。縱然一貫是東風壓倒西風,卻也不能太過分。”韓岡笑了一笑,“而且,內外必須平衡吧?”
雖然沒有明說,但章惇趁這個機會想要什么,三人都是心知肚明。
“我會讓呂吉甫如愿以償的。”章惇拍板,“反正攔他也徒惹麻煩,讓他留在陜西又如何?只是y看著韓岡,“皇后那邊……”
“可不只是皇后,福寧宮那邊必須要家岳出馬。”
“此事不消說,愚兄自會去跟介甫相公商量的。”章惇道,“不過韓子華和蔡持正可就不好說了。”
“此事也不需要他們同意。若是反對后出了意外,他們能擔待得起嗎?”。韓岡說著便起身,準備告辭離開。
“y向叫住了韓岡,“你是打算放在河北,還是在京東?”
“當如子正兄舊日之意。否則就未免顯得太咄咄bi人,少了點轉圜的余地了。”韓岡笑了一笑,“誰讓呂吉甫要留在關西呢?這么一來,關東可就必須稍稍留一點輾轉騰挪的空間了。”
從樞密院出來,韓岡先回了太常寺。王安石那邊他今天并不準備過去,等明天再說——想來今天章惇會設法與王安石聯絡——從宣德門出來回家,往王安石的賜第走一遭可是要繞不短的一段路。
聽見韓岡進來的動靜,蘇頌也沒動彈,頭也不抬的邊動筆邊問道:“yu昆,呂吉甫的新奏章可聽說了?”
這才多長時間啊!竟然都傳到蘇頌耳朵里了!
韓岡忽然覺得若是自己進了政事堂,第一件事是先把通進銀臺司中的胥吏都給清洗了再說。邊疆重臣的奏章內容竟然這么快就給泄lu了,好歹拖個一夜再向外傳!
坐了下來,他回道:“當然。方才才送到西府的。”
“呂吉甫到底是想做什么?當真是因為看到興靈的遼人蠢蠢yu動,不敢遽然離開京兆府?”
韓岡冷然一笑,“章子厚說他是晉太祖之心,不知子容兄知不知?”
蘇頌放下筆,抬頭直直的看著韓岡:“宣撫使!?”
“自然。”韓岡點頭,蘇頌能猜到一點也不出奇,呂惠卿的想法實在太明顯了,“呂吉甫想要的只會是一任陜西宣撫。”
“這樣他回來后就能穩坐西府之長的位置了?”
“當然。”韓岡扯了一下嘴角,lu出了一個諷刺無比的笑容,“他還可能會有別的想法嗎?”。
看看韓絳,為了能讓他坐穩陜西、河東兩路宣撫的位置,可是將他拜為宰相。一任陜西宣撫,當然就只有參知政事或是樞密使夠資格。
呂惠卿若是接了樞密使的差事后就直接回京,試問他如何能壓制得住樞密院中的一干副手?呂惠卿做過參知政事,在中樞參與變法的那幾年,更是。在京百司中,他有很大的影響力。如果回到政事堂中,就是只做參知政事,也照樣能與宰相分庭抗禮。
可他現在去的是樞密院,論起軍事問題上的發言權,軍功赫赫、威震南疆的章惇,主管軍費開支、在后勤運輸上才能卓異的薛向,甚至還在樞密院門外的韓岡,他一個都比不上。能改變這一局面的辦法,要么是設法往東府調,要么干脆就立一份說得過去的軍功。
呂惠卿選了第二種——如果換做韓岡來選擇,肯定也是選擇后者——這是主動和被動的區別。而且軍功不僅能用在一時,還能用在日后,升任宰相時也是最好的依仗之一。比設法求天子開恩可好得多。
“這可不容易啊。”蘇頌嘖了一下嘴,“章子厚和薛子正準備出手幫忙了嗎?”。
處在章惇和薛向的位置上,肯定是不方便公然阻撓呂惠卿的盤算。就算出手干擾,使得陜西宣撫使司無法成立,呂惠卿回來后照樣還是樞密使,一樣壓在他們頭上。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就算要壞了呂惠卿的好事,也只會秘密行事。表面上不是中立,就是支持,明著反對是不可能的。
“對他們都有好處。”韓岡道,“現在只要看東府那邊了。”
“官家呢?”蘇頌瞇了瞇眼,眼神深沉起來。
“王禹yu、呂晦叔現在何處?”韓岡正色反問。
蘇頌嘿然一嘆,的確,天子現在已經壓不住各自異心的朝臣們了,否則王珪和呂公著怎么會出外?嘆了幾聲,他又問韓岡:“那yu昆你呢?你怎么想?”
韓岡輕笑了起來:“小弟可巴不得呂吉甫在外多留幾年。”
看見韓岡臉上的笑容,蘇頌明白了。韓岡的心思從來就不在官位上。前后五次拒絕樞密副使的誥敇,已經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呂吉甫可從未有過領軍的經驗。”蘇頌提醒韓岡。算計可以,但忘了根本可就要自食苦果。
“好歹呂吉甫在永興軍路待了這么長時間。”韓岡并不擔心,“而且別人倒也罷了。呂吉甫論才智、論能力、論心術,都不在章子厚之下,尤勝小弟。有他鎮守關西,而且還是以守御為主,可比當年的韓相公要穩妥得多。”
說實話,論起在長安任職時的表現,呂惠卿比起司馬光要靠譜太多了,也當在韓絳之上。王安石當年提拔起來的所謂‘新進”也許在品行上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其實舊黨元老也是一般貨色——但論能力,絕不輸于那些名臣。換個環境,不參與到變法之中,也是照樣能出脫穎而出。
當年呂惠卿最初可是先得到了歐陽修等名臣的推薦,對其學識、才能和為人贊不絕口,這才被薦到王安石的面前。有他鎮守陜西,絕不比任何人差。
“而且宣撫司成立,”韓岡笑了一笑,“對小弟辦好手中的差事也是件好事。”
蘇頌沉默了一陣后,復又開口:“yu昆,你可知道。在你回來之前,蔡持正進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