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可大跟著韓岡從戰地醫院出來,抬頭看看天色,已經是月上枝頭了。
韓岡一行用了近兩個時辰,才結束了對醫院的視察,比之前預計的多了許多時間。
“想不到都這時候了。”折可大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小聲的說著,都有些抱怨。
黃裳同樣小聲的說著:“那是樞密仁心啊。如果只是看幾眼,走一圈。一刻鐘都不要的。”
折可大點了點頭。醫院中的傷病員太過熱情,人人都想得到韓岡的看顧和問候。而韓岡也盡量滿足他們的請求,所以才會在醫院中盤亙良久。
就算是吳起再生,憑他為士兵吮癰的恩德,也絕做不到像韓岡這般得到士卒們的敬愛——‘卒有病疽者,起為吮之’,連老婦都知道那是要他們去死,而韓岡卻是盡量為士卒們尋求生機。甚至為防止傷亡過重,而始終避免與敵交戰。
主帥如此受愛戴,如何打不了勝仗?
但韓岡此刻的臉色卻是沉郁的,就像夜色一般。這讓折可大和黃裳都盡量避免大聲的說話。
黃裳循著韓岡的視線望過去,在醫院一角,幾具擔架被抬上了兩輛大車,隨即便向營外南側的滹沱河碼頭駛去。
他心中暗暗一嘆,也難怪他恩主的心情會這般差。
如今代州城下的大軍數量接近三萬,但由于還沒有開始攻城等軍事行動,在外的斥候游騎又十分克制,其中傷病的比例大約在百分之一以下。位于前線的這座戰地醫院,傷病人數也就兩百出頭。
這其中,基本上都是很快能康復的輕傷員,真正的重病號都會送往后方醫院所在的忻口寨。
并不是說后方的醫療水平有多高——零和一或許有區別,但三和四其實沒什么大的差距——而是免得這些重病號、重傷員在前線影響士氣。
在這向后方的輸送過程中,由于路途顛簸,要先坐船,然后轉上有軌馬車,很多傷病員都熬不到抵達忻口寨的時候。就算到了,也很難活多久。
每天都有幾人這樣被送走,其中卻總有人最后蒙著頭臉抵達目的地。這是十分無情的做法,但在軍中卻是不能不硬下心來,慈不掌兵,正是說了這一點。
就算是韓岡,有著偌大的名頭,但他也不可能將這個時代的醫學水準提高多少。能做的也就是衛生管理方面著手,預防疫病在軍營中傳播。
可除此之外,那些嚴重的外傷、內傷,還有一些疑難雜癥,韓岡都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病人在床榻上苦熬,看著他們一步步走向死亡,卻沒有一點辦法。
這些重傷員離開時,只要看到韓岡,都會變得很安靜。韓岡總也在他們身邊逗留得最久。縱然他們都知道韓岡不通醫術,但得到藥王弟子的看顧,就像是去極靈驗的廟里燒了一柱香,總是能多安心幾分。
跟隨韓岡身側日久,黃裳越發的清楚韓岡對普通人的關心,這不是一般士大夫居高臨下的‘仁愛’,而是真正的重視。讓信任自己的人期待落空,心情怎么會好得起來?
韓岡心情沉重,黃裳和折可大只敢小聲的交換幾句話,直到聽到一聲長嘆,然后就看見韓岡往醫院的一角過去。那里有個的區域,是俘虜中的傷病所在的病房。韓岡從主病區出來,便往那里過去。
這一回俘虜的人數不少,已經超過千人,不過其中重傷者人數很少,就是輕傷也沒幾個。一支剛剛經歷過慘敗的軍隊,又是俘虜,傷員的數量竟然才不到一百人。
如果打掃戰場、清掃殘敵的幾支隊伍下手能夠輕一點,其實傷員應該更多的。但對于這些強盜,從太原一路走來的所見所聞,全軍上下沒有不將其恨之入骨的。如果是能走能跑的健康戰俘,那的確不便下手,但那些無法走動的傷員,誰也不會有耐心將他們弄回營中,都是只帶著輕便一點的人頭回來。
死里逃生,讓這些俘虜在見到韓岡的時候,于畏懼中有著濃濃的期待和欣喜。甚至在韓岡探視過后,那些遼軍的傷員,都硬撐著下地來向他跪拜行禮。
在這些傷員中,最為虔誠的是西京道上一家小部族中的貴人,也是為族中領軍的主將。這人傷得不輕,全身上下被縫了好些針,真的是運氣很好才沒有被打掃戰場的士兵嫌麻煩生生割了首級回來交差,拜下來時身上的繃帶都給染紅了。
只是韓岡只是讓人將他扶起來,卻并不加以辭色。
“此輩在我國中燒殺擄掠,實是死不足惜。其中酋首,更是得明正典刑,以慰亡靈。”韓岡從戰俘的病房中出來后就說著,“但我中國子民淪于賊手者不可勝記,少了這些強賊,就換不回他們。不得不饒了他們一命,能救的也得盡量救回來”
黃裳有個感覺,韓岡的這番話,與其說是在向幕僚解釋,還不如說是講給他自己聽,像是為了說服自己。要不然不至于如此絮絮叨叨。
韓岡其實的確很想把這些血債累累的強盜砍了壘京觀,至少也要學對待交趾土著的手段,不過不砍腳趾,而砍手指,以免他們日后再來犯境。
契丹人在忻代兩地犯下的罪行,比當初肆虐廣西的交趾軍更勝一籌。只是這一回被擄走的百姓為數眾多,他無法向對交趾那樣,直接打過去講其滅國夷族,就只能留下一點本錢,把人交換回來。
“用錢贖買是的一樁,朝廷不會舍不得這筆錢。不過能省一點是一點。用俘虜交換會更好。”
韓岡覺得耶律乙辛應該不會放過這個收買人心的機會。馬上就能入賬百萬匹兩的銀絹,正好可以用在刀刃上,從手中有漢兒的部族手中將人買下來,然后換回被俘虜的戰士。
“當然,如果這些還不夠的話,武州也可以還回去的。”
無視幕僚們驚訝的目光,韓岡繼續說道。
“遼賊入寇不過數月,忻、代二州已是滿目瘡痍。損失現在還無法計算,戶口減半已經是最樂觀的估計了。”
雖然不知道究竟損失了多少,但戶口減半的確是最樂觀的預計了,如果悲觀一點,能有三分之一回來就很好了。
“至少得三年之內免除一切稅賦。十幾二十年后,才能勉強回復舊觀。能多找點丁口回來,終歸是一件好事。過兩年重造戶籍,代州衙門里面的氣氛也會好看一點。”
每逢閏年,地方官府就會重新修訂戶口籍簿。
這一回代州遭劫,不僅僅要重造戶籍,連田籍也要更造,以維持代州日后的秩序。只是這樣一來,下一任的代州知州的任務就會很重,可以說是困難無比。
地方官府的之所以能將政令傳達下去,是依靠一級一級、從州到縣再到鄉里的保甲。發號施令的官員好任命,但實際上的執行者,州縣中的各色吏員、鄉里的保正、甲長、書手,都不是能從京中或是外地可以調來的。
現在這些吏員跟百姓一樣,已經不剩多少,缺少了他們的幫助,知州的政令連鄉里都傳達不到。
除了代州,忻州的情況也類似。而太原府被遼軍侵襲過的地方,情況同樣跟代州和忻州差不多。都是村莊被毀,百姓遭屠,財物子女被劫掠一空。
整個河東北部,完全給毀了,幾十年內都回復不了元氣。
這讓韓岡的心情如何能好?
唯一能讓人心情好的,可能就是代州城中的遼軍了。
荒蕪的代州城中,蕭十三的心情只會更糟。
蕭十三已經收到了從南京道上發來的通報,聲稱已于近日同南朝達成了和議,和談的使臣很快就會從開封回來。
可放下耶律乙辛的親筆書信,再抬頭看一眼代州城中,一股荒謬絕倫的感覺就浮上心頭。
但誰都知道,如果雙方的實力無法維持最基本的平衡,無論什么和議,都不過一張用過的廢紙。
大遼已經打不下去了,要不然和談的使臣也不會答應這般屈辱的條件。西平六州喪師棄土,換回來的僅僅是一次性的百萬銀絹。
而且那還是在河東慘敗前達成的協議,換做現在,宋人肯定不會甘愿繼續執行。
國內的反對者正在聚集。尚父殿下不可能像皇帝一樣,天然的便能讓朝野內外從其所命。要是他有著一個皇帝的身份,事情就不會變成閑現在的模樣。
耶律乙辛雖然讓他守著代州城,這個命令是在大敗之前發出去的,現在已經不可能再挽回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自家的那點兵沒有大的損傷。同時尚父派來助陣的那點心頭肉也沒怎么損失。除了盔甲、戰馬遺失了一些以外,就沒有別的損失了。
與他們對比起來,西京道的各部頭下軍的傷亡就大得多了,營中怨聲載道。在宋軍的追擊中,傷亡最重的就是他們。而現在叫著要回家的自然也就少不了他們。
人心全都散了,這些人還能派上用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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