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信身前只有一道并不寬厚的防線。
迎面而來的箭矢隨時都有射中他的可能,可李信卻紋絲不動,依然在親兵的護衛下高居馬上。
這是他越過界河的第三天,他率領著兩千部眾就在河邊安營立寨,與背后本國領土的聯系,只有一道用木筏和船只連起的浮橋。
再一次攻入遼境三天了,主力已將營地打造得固若金湯,三百多騎兵更是橫掃左近的所有軍鋪。到了這時候,遼人終于有了反應,派了兵馬來驅逐。
但從遼人遲鈍的反應來看,耶律乙辛已經悄悄離開南京道的消息并不是偽報。
不過來的是耶律乙辛帳下的親信大將完顏盈哥。
李信聽說女真的完顏部已經成了耶律乙辛手下除了本族之外,最為受到重用的部族,甚至都有消息說,耶律乙辛在黑山下的斡魯朵,有兩成的成員來自完顏部。
但完顏部的名號在大宋軍中打響,還是靠了不久之前的易州那一戰。從圍攻易州到轉眼潰敗,正是完顏部的沖鋒在短短時間內攻破了他所布置的用以阻截遼軍援軍的外圍防線。
大纛的旗角不時拂過李信陰沉如水的面容,仇人當面,又豈能不眼紅?
只是在眼前的女真人身上,李信感受到了兩個字——驕悍。
不同于契丹,不同于黨項,驕悍的女真人,在遇上布好的箭陣時,竟然敢于選擇下馬步戰,正面沖擊軍陣。
放棄戰馬下馬步戰的契丹兵在戰場上幾乎看不見。還在西軍時,李信也很少在黨項人身上看見。契丹騎兵的屁股自幼就被黏在馬背上,面對密集的宋軍軍陣的戰法就是陣列不戰,要么繞過去,要么就是如同狼群一般,圍而不攻,慢慢尋找破綻。
可女真人卻敢下馬。
李信對此并不驚訝,之前在易州時,他就已經從潰敗的部下們那里,了解到了他們敗退的原因。
比起敢于憤死一擊的勇武,這些女真人比契丹、黨項更勝一籌。
而且女真人并不是仗著一股血勇而往箭陣上撞,他們的行動有著充分的依仗。
離弦聲如同春日密雨,連綿不絕。
久經訓練的禁軍步卒,即使沒有畜力的上弦機,只憑上弦用的鉤索,能在一刻鐘之內齤射出三十箭。
在舊時,有說法道‘臨敵不過三箭’,換成弩,盡管射程更遠,卻也只有兩次。不過如今,對上迎面沖陣的敵軍,從百步的有效射程開始射擊,同樣也能射出三次齊射,甚至四次。
形成的箭雨可以毫不停歇落到逼近的敵軍頭上。
不論天南海北,南蠻北虜,神臂弓陣三五次齊射,總能讓他們丟盔棄甲,不敢再近前半步。
可今日的對手身上的裝備對讓神臂弓的效果不彰,力道更強的破甲弩似乎也沒有用處。
直撲過來的女真人,提著重刀,嗷嗷狂叫,胸腹前的甲胄上掛了十幾支弩矢,可他們最多也只是在被射中時才晃上一晃,接著依然如同沒事人一般沖上前來。
“果然是披了兩重甲!”李信喃喃自語,手背上的青筋浮現,將馬鞭攥得死緊。
跟宋人一樣,這一部女真軍都有一副鐵甲傍身。不過以李信的眼力,更發現其中有許多人在外面披掛了一件舊式魚鱗鎧的同時,內里還套著一副板甲,要不然也不至那么多渾圓如酒桶的身材,魚鱗鎧也不會撐得那么寬松。
李信身上的甲胄也可算是雙層,外面是將領所用的精鐵板甲,里面還有一層鎖子甲,雖為兩重,卻貼合無比,重量和形制皆輕巧,不會太過影響行動,這是女真軍所不能比的。只是論起防御力,女真人的做法卻不輸給李信。
兩幅鐵甲一披,足有五六十斤重,跑起來卻都不算慢。一直沖到二三十步外翻身下馬,然后轉眼間就殺了上來。
悍勇如斯,的確連契丹人也遜其一籌。
陣中的將士為其所震懾,原本暢如流水的弦鳴,也變得磕磕絆絆起來。
敵軍殺奔眼前,女真人猙獰的面孔越來越近,李信的神色不變,提氣高呼。“選鋒何在?!”
百余人聞聲越陣而出,齊齊大喝:“選鋒在此!”
李信舊日守邊,曾經苦練兵馬。易州之敗時,李信領軍斷后,他精心訓練出來的擲矛兵,就只剩一百出頭,有好幾個從西軍時期就跟著他的老人,都戰歿于那一戰中。但這歷劫余生的百余人,卻是從心性到訓練,皆是百里挑一的精悍。
不待李信多言,百名選鋒旋即提矛踏前。
一頓足、一怒喝。
踏地煙起,呼喝氣升。
百支鐵矛飛擲而出,破風的尖嘯聲充斥雙耳,頓時壓倒了變了調的弦音。
對付重甲的敵人,除了將床子弩和霹靂炮這樣的城池攻防的軍械拿出來,就屬近距離的投槍最為有效。
相隔不到二十步,沖在最前的十幾名女真戰士完全閃避不及,雙層甲胄也擋不住沉重的鐵矛。每人至少被三四支擊中,而沖在最前的一人,應該是完顏部中有名有姓的勇士,更是身上被七八支鐵矛串成了刺猬。
一擊掃光了最近的敵人,選鋒們并不停步,再跨一步,一片鐵矛隨即騰空而起。
一步一擲,三擲之后,近前的敵寇被一掃而空。
大部分選鋒,在用盡了全身氣力后,也只有三擲之力。
可當他們在陣前扶著長槍立定腳跟,原本還想著繼續前進的女真人,突然間就停下了腳步,
呻吟聲回蕩在戰場之上,宋軍陣前躺滿了重傷待死的女真,而更多的,還是在第一時刻便被送去了九幽黃泉。
李信只向戰場投了一瞥過去,接著就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在易州之戰傷了筋骨,這輩子都再現不了舊日威震荊湖的擲矛絕藝了。不過只要人還在,李信自問還能培育出更多擅長飛矛之術的精銳來。
易州之敗后,李信并沒有受到嚴重的責罰,只是收回了遙郡官的虛銜,并降官階五級。郭逵也讓他回去統攝舊部,繼續鎮守北界;老上司章敦更從京中來信勉勵他戴罪立功。而表弟韓岡的來信,也同樣好言撫慰,并無半點責難。
這樣的結果,對沉默寡言,但心氣實高的李信,十分難以接受。
他回去后,便散盡萬貫家財,撫恤傷亡的部眾,收養孤兒寡母,與士卒們同飲食共起居,每日領軍巡守于疆界之上,幾次親自與試圖潛越國境的遼軍廝殺。
李信如此行事,不過月余,軍心復振。他此番能領軍再入遼境,自不是以軍法強逼而來。
當地的士人見李信這般,漸漸收斂了對敗將的諷刺,甚至有人以孟明視視之。
春秋秦穆公的名相百里奚之子百里視,字孟明。第一次領軍出征攻打鄭國,先被鄭國的牛販弦高騙得退兵,然后于肴山被晉軍伏擊,全軍覆沒,本人也被俘虜,靠了秦國出身的晉襄公之母才得釋放。
這一次失敗,回去后孟明視并沒有被處罰,而是繼續被任用為將。經過兩年的休整,孟明視第二次出征晉國,為崤山之戰復仇,可惜再次失敗。只是他回國后依然受到重用。接下來的一年,孟明視臥薪嘗膽,散盡家業,撫養士卒,直到兵精糧足,遂有了第三次出征。這一回,秦軍大勝,晉軍慘敗,秦穆公也被周天子任命為西伯。
縱不能如秦穆公待孟明視,三敗不改恩遇,但憑借過去的名聲和功勞,至少得到了戴罪立功的機會。
李信對此已經很滿意了,接下來就只要擊退了女真人,這一戰的收獲將遠比之前因易州之敗而丟失的一切都要多。
只是女真人的反應讓他有點意外。僅是稍作調整,便又在號角聲中攻了上來。
‘竟然還不退。’李信望著人數相當的敵人,心中驚訝不已。就是契丹人,在前鋒精銳被一掃而空后,都很難在短時間內再次組織起新的進攻。
女真人的堅韌,是他們在白山黑水間磨練出來的性格,不是已經被軟紅十丈給消磨了血氣的契丹人。
‘果然是更勝一籌。’
李信想道。如此強軍,之前竟不加提防,當初輸得不冤。
不過他也不會畏懼,重新抖擻精神,舉起手中馬鞭,指揮全軍向瘋狂的女真人迎了上去。
“一戰各自收兵,官軍小勝,現今駐守河沿寨。”
郭逵接到了來自前線的戰報,對于這一份看起來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的報告,顯得極為重視。
“駐守寨中,這不是敗了嗎?”郭忠義難以理解父親郭逵的布置:“為什么要用李信?大人給了他那么大的支持,他都只知道喪師辱國,如果換成是其他人肯定能打贏。”
“本是偏師,又有什么關系?”郭逵不以為意,“都說李信如孟明視,以為父觀之,別的倒不好說,堅韌當不輸。”
“孟明視可是先敗了三次才得勝,李信難道還要再敗上一兩次不成?”
“不是這個意思,”郭逵難得心情好,不惜花費時間向兒子解釋:“女真人是為自己的未來拼命,有沒有耶律乙辛押陣,都不會影響到他們的奮戰。李信竟然能夠打個平手。這才是難得!這要比與西京道的兵馬作戰難多了。”
耶律乙辛去了西京道的消息,是郭逵從暗通款曲的遼國漢臣處得知。耶律乙辛剛走,那邊就送了信來。
河北這里有耶律乙辛督陣,都無法打破北界的塘泊防線;河東那邊連西京大同府都開始告急;陜西更不用說,興靈早兩個月便重歸大宋。
現在遼國的南京道,漢家大族多有派人來聯絡的,希望能提前找好自己的位置,甚至還有人帶著全家都跑了過來。
由此可知漢家故地的人心向背。更可知遼國國內潛流重重,假以時日,甚至都有自行崩潰的可能。
沒有比這件事更讓人心安的了,日后伐遼,南京道的漢家百姓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場面,絕不是夢中的幻想。
不過,南京道并不僅僅是漢人。執掌軍政大權的,依然是契丹人。
同時,南京道的數十萬漢人中也并不是所有人還能記得華夷之別,許多高官顯宦,依然在為契丹人盡忠。
可無論如何,遼國國內的局勢將會越來越亂,一如覆滅前的西夏。
‘只是自己是看不到幽州的城墻了。’郭逵對自己說道。
復幽云者王。
這一條傳聞,早就傳到了他的耳中。
不可否認,封王的獎賞就是郭逵也覺得眼熱,只是他并不打算成為文臣們的眾矢之的
沒有詔書,甚至沒有口諭,郭逵怎么可能會糊涂到憑借傳聞便主動出擊。瘋了才會被封王的消息給迷住眼睛。
想想吧,戰后計算功績,那可是文臣來做的。又有哪位文臣,會對他這名擠進西府的武夫好臉色看?
何況統帥全軍的大權,肯定是宰相領軍出征,又哪里能輪得到他這個武人。
只是這是挽回顏面的一個機會
攻打易州的失敗,在耶律乙辛離開之后,終于有了復仇的機會。
僅僅是一場挽回顏面的勝利,不會引起京中文臣的反感。而且可以配合一下河東,又給了李信一次機會——交好李信的表弟終歸不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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