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咳了一下,折可大換了話題:“戰事才結束幾天,遼賊那邊定然有人心不死,萬一派了刺客過來……”
韓岡笑了:“我一路走過來,在這里坐了有一陣子了,可沒人認出來。”
代州城中士兵近距離看見過韓岡的極少數,韓岡換了一身衣服坐在城門口的店鋪中,人來人往的,硬是沒人把堂堂的樞密副使給認出來。
“自家人都認不出,還指望外人能認得我?!”
韓岡搖搖頭,人要衣冠,這話一點不錯。沒穿官袍,走在路上也不過是個普通人,誰還會正眼看在小攤上吃涼面的人?
“可事有萬一……”
“小乙你看看周圍再說。”韓岡拍拍折可大的肩膀,讓他回頭看。
折可大依言往周圍一掃,頓時就沒話了。
這家小店中,只有三個親兵占了兩張桌子。但街對面的幾家店鋪里,卻都有韓岡的親兵坐著。兩三個人一組,各自點了一桌子的菜,筷子慢吞吞的動,眼睛卻都在瞄著這邊。看模樣,一有個風吹草動就會搶出來。
韓岡用兵向來求穩,這一回微服出巡竟也是防備森嚴。折可大本來只是想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可看到韓岡身邊的陣勢,倒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勉仲,可知樞密又去了哪里?”
韓岡今天沒有出巡的預定,章楶也沒聽說有什么突發事件。可是他在衙中,卻左找右找找不到人,只聽到下面的人回報,說是樞密換了身便裝出去逛街了。
實際上已經擔負起了知州之責的章楶,現在忙得恨不得一天能當兩天用。聽到韓岡竟然悠然自得的去逛街,自是氣得七竅生煙。但是沒奈何,他手上的事少不了要韓岡來處理,最后也只能找到了黃裳頭上。
黃裳正在準備功課,在和議簽訂后已經有好些日子沒參與衙中事務了。他在韓岡身邊做幕僚,已經積功升到了從八品的衛尉寺丞,進入了京官的行列。就算日后不再立功,熬資歷下去,也能晉身朝官的行列。但他還是想考一個進士出來,有出身和沒出身,在官場上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當幾名陌生的同僚坐在一起,首先會做的便是序年甲論科第。你一個二十一歲登科二甲十九名,我一個三十歲登科一甲榜眼,一個個有出身的同僚報了自己中進士的時間和名字,自家最后卻來一句沒出身。那樣的情況,想想都覺得心中發寒。
就算才高名高如韓岡,做到了從七品的國子監博士都還要去考進士,甚至寧可放棄面圣的機會,也要先留在陜西考一個貢舉的資格出來。黃裳不糊涂,知道想要走得更遠,更穩,就必須要有一個進士的出身。
一甲、二甲不指望了,三甲同進士也行啊。只要打通上進的路就行。抱著這樣的想法,自從和議之后便日夜苦讀,韓岡等人也不打擾他,讓他安靜地準備考試。不想章楶卻找了過來。
“樞密?不知道。”黃裳搖頭,“是出去了嗎?”
“勉仲你也不知道啊。說是去逛街了。”章楶說話的時候就在咬牙,心中發恨,只是跟著又嘆了一聲,“城中人心尚未安定,來往的又多是沒關防的流民,樞密貿然出外,萬一遇上幾個遼賊派來的刺客該如何是好?”
黃裳聞言神色一凜:“……樞密身邊跟了什么人?”
“樞密身邊的親衛都跟出去了。”
黃裳舒了口氣:“那就不用擔心了。樞密身邊有那群親衛,比我們在衙門里都安全。”他“怎么急著找樞密?”
“開封那邊有回音了。”
“是召樞密回京……”黃裳說著自己就搖頭,要召韓岡回京,肯定是中使背著圣諭來,要設香案接旨,哪里會這般無聲無息,“是樞密奏章的回復?”
“嗯。”
“朝廷那邊怎么說了?”
“朝廷那邊看起來不想讓樞密回去呢!”
黃裳的眼睛瞪了起來,驚異道:“全都準了?!”
“是啊。”章楶嘆了一聲,“沒想到都準了。”
之前他們這些幕僚就推測過朝廷可能會有的反應。以韓岡的功勞和聲望,如果朝廷那邊當真不想讓韓岡回京,只會用懷柔的手段,免得他氣急敗壞直接撕破臉來上表告御狀。
現在韓岡的每一份薦書都得到了批準,那么朝廷的用意就很明顯了,不想給韓岡回京的借口。希望韓岡能留在河東,再鎮守一段時間。
“而且里面也沒有召我和誠伯入京陛見。”
章楶和田腴任官代州,以常例說得讓他們先回京城一趟。尤其是章楶,朝臣出知邊地要郡,當先經過陛見、問對的環節,讓天子確認他的能力是否適任。而田腴任知縣,從選人直接轉京官,也應該陛見才是。韓岡當年在河湟,升到了從七品的國子監博士都沒有入京,那是特殊情況下的特殊例子。而現在的河東又不是兵兇戰危、須臾間離不得人的時候,章楶、田腴完全可以離開。
“王平章這是怕質夫兄你和誠伯回京陛見之后,引動皇后調回樞密的心思……一點機會都不留。”
“樞密會怎么做?”章楶想要找韓岡,正是想問一問韓岡的打算。否則這件事吊在心里,便沒辦法安心做事了。
黃裳搖搖頭,攤開手,韓岡也沒有跟他說過對策。他的恩主雖很少隱瞞什么,但總是喜歡把要采用的手段藏在日常的對話里,一個不注意就會忽略過去。對此,黃裳也沒辦法:“不知道,不過既然樞密今天能安心逛街,肯定是有辦法的。”
提起韓岡逛街,章楶心中就發堵:“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至少等樞密把布局完成吧。”
“樞密的棋藝……”
章楶和黃裳對視一眼,又都笑了起來。
“別看了,既然坐下來了,該點菜了。”韓岡敲了敲桌子,提醒折可大,“秦二哥說,這家鋪子的味道就是太原的知味樓都比不上,代州這里也留不久了,不嘗一嘗豈不是可惜。”
“秀才公,俺這里最好的不是面和醬。是醋,是好醋。”老漢不知何時走了過來,很是自豪的夸著,放下了一個小瓷缽,蓋子一開,酸溜溜的味道就鉆了出來,“是真正的并州老醋。”
“哦?那就更要嘗嘗了。”韓岡充滿了期待。
天下醋以并州最佳——并州就是太原——并州的醋就是在京城也是有名的,河東人愛吃醋則更有名。韓岡當年在河東時也沒少吃,很是有幾分懷念。
不比千年之后,想買哪個地方的特產,總有辦法買得到。但在這個時代,許多地方的特產,由于儲存和運輸的原因,就算他已經是天下間數得著的高官顯宦,也沒辦法吃得到。或是嘗不到正宗的原味。他在東京的那段日子,對并州老醋可是久違了。
在河東軍中,醋跟醬都是必備品,比酒都重要。
在《武經總要》中,還記載著如何能隨身攜帶醬醋之類的調味品。將干凈的麻布放進醋中浸泡,然后拿出來曬干,再浸泡,再曬干,直到麻布吸足了醋,晾干后就可以隨身攜帶了。吃飯時,只要剪下一片丟進湯中,就等于加了一大勺陳醋。
“這位……官人。”老漢又轉回了身,折可大沒穿官袍,但身上的軍袍卻沒人會錯認,而且還不是兵卒的穿戴,稱呼一聲官人并不會錯,“俺這小攤子上就槐葉和甘菊兩樣,不知官人要點什么?”
折可大看了看韓岡,韓岡道:“我是槐葉冷淘。秦二哥是甘菊,他昨天吃過槐葉冷淘了,今天想要嘗個新口味。”
“那俺也來份甘菊冷淘好了。”
槐葉冷淘是槐樹芽榨汁和面粉做成面條,然后拌上作料。甘菊的做法類似,只是換成甘菊而已。這是上了宮宴的菜色,民間也常見。
老漢看起來的確是不負其名,手腳極其麻利,和面切面下面一氣呵成,動作中有著韻律和節奏,是積年的老手。
噠噠噠的快刀切過砧板聲中,韓岡側頭道:“今天聽誠伯說了流民回鄉的事。這件事,小乙你辦得不錯。”
折可大張了張嘴,要韓岡叫順了口,以后該不會都是小乙了吧。
只是他不敢說出來,順著韓岡的口氣:“只是跑跑腿,不費什么事。”頓了一下,“軌道真是方便了。四百戶一天就從忻口到了州城。換做走路,老老少少,還不知要走幾天。”
折可大說話時聲音壓低,看起來有些鬼祟。
“為了這一條軌道,花了多少錢糧?用了多少人工?太平時日能排上點用場,不算浪費了。”
多謝兩府和三司,尤其是三司的呂嘉問,自己為他回京,還幫忙說了幾句。只是才做了兩個月不到就從開封府轉到三司使的任上,在支援河東的時候,他真是幫了大忙。
現在回頭再看一看,呂嘉問的確更適合做三司使。他曾經執掌開封市易務,為此得罪了不少京畿貴胄,另外他在理財上也有一手,比起權知開封府,更適合做計相。而且當初在崇政殿上一番爭執,韓岡還記得很清楚。恐怕皇后心里成見依然存在,不想讓開封府交由呂嘉問來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