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乙辛正等著前線的消息。
貢事不謹,為臣不恭。私通他國,心懷悖逆。
這是耶律乙辛給高麗國王王徽定下的罪名。
從宋遼邊境退兵后,他便準備從高麗那邊找補回來,很快就在東京道組織起了兩萬多兵馬,大部是留守東京的部隊,并準備好了渡江的船只。當張孝杰帶回了韓岡的話,耶律乙辛再也沒有半點猶豫,立刻發兵南向。
王徽幾年前就有了風痹之疾,他通好宋國,除了聯宋抗遼、以求自保外,也有一部分是從宋人那里求醫問藥的想法。近來病勢加重,諸子爭位,不趁這個時候下手,遲了后悔都來不及。
高麗將國土分為五道兩界,其中的東界、西界便是高麗的北部區劃,首當其沖。
出兵十日,遼軍前鋒抵達高麗國境。東西皆至海濱的千里長城,就是除了沿途的幾處山城寨堡之外的第一個目標。
于四十年前修筑的千里長城,給了高麗人超過實際的安全感,國庫中的錢糧都用在了修筑寺廟之上,加之近年來又有了日漸強盛的宋國撐腰,高麗國中差不多已經是馬放南山。
這一次當聽說遼國侵宋不支而退,甚至不得不割地求和。從國王到朝臣,各個彈冠相慶,除了一小撮傾向于遼國的臣子外,其他人無不為宋國的勝利而慶賀不已。有宋國在南方虎視眈眈,最危險的鄰國便再也不能為患高麗了。甚至有人還想打過鴨綠江去,奪取高句麗和渤海的舊地。
此時遇襲,高麗軍完全沒有準備。甚至是長城外的烽火臺燃起了烽火,都僅僅認為是山野間的生女真又來騷擾了——這是事后,從長城三關守將口中拷問出來的結果——沒人認為遼國在此時還有攻擊高麗的余力。
全數鐵甲的遼軍,雖無法勝過裝備更加優良的宋軍,但面對周邊小國時,卻有著壓倒性的優勢。前鋒的一次試探性的突襲,卻輕易的擊破了高麗苦心經營多年、橫貫半島的千里長城,奪取了定州等關隘。這讓與宋軍鏖戰多日而不得一勝的大遼精兵,終于順了一口堵在心口的郁氣。
突破長城后,接下來便是西京平壤。
耶律乙辛沒有耽擱時日,攻破長城的第二天,便點派精騎南下,希望能打高麗一個措手不及。
“尚父!大喜!大喜啊!”張孝杰奔走入帳,興奮之色溢于言表,“平壤守軍出戰慘敗,其西京留守開城出降。這一回八百鐵林軍立了大功啊,一個沖鋒便把出戰的高麗人給沖散了!”
“哦!這么快?!”耶律乙辛霍然而起,進軍如此順利,讓他都忍不住喜上眉梢,“鐵林軍傷亡如何?”
“三騎而已,皆是墜馬。”
“好!好!!”耶律乙辛不停點頭,顯是極為滿意。
剛剛經過重新整編,得賜軍號為鐵林的兩千具裝甲騎,是他的心頭肉。這一回派出去的八百騎,從遼東過鴨綠江后一路南下,幾百里的道路皆是崎嶇難行。抵達目的地后又要立刻上陣,耶律乙辛縱然對鐵林軍充滿信心,可也擔心因為太過勞累,而使得他們遭受過重的傷亡。想不到戰陣之上就僅有三騎傷亡。
現在想想,還是兩國在裝備上的差距實在太大了。契丹騎兵雖大多數都不在狀態,但影響不了鐵甲、重弩等神兵利器所帶來的優勢。耶律乙辛覺得自己是太糊涂了,平白放著路邊樹上掛的肥肉不要,卻去啃南面的硬骨頭。
“其余傷亡呢。”他又關切的問道。
“總數不過百余。連同于途得病的,也僅只兩百。”
“好!好!好!!”耶律乙辛一聲比一聲高。他終于放下心來:“下面可就是開城了,希望高麗國都能名副其實。”
張孝杰笑道:“尚父放心,天兵一到,自是旗開得勝。高麗王徽,除了開城投降,便無第二條路可走。他的開城就只有開城。”
“一切順利的話,打下了開城。把王徽帶回上京,換個聽話點的高麗王……那個出了家的就不錯。”耶律乙辛依稀還記得王徽有個兒子出家做了和尚,“只要他獻上歲幣,就讓他做高麗王。不要多,二三十萬貫就可以了。”
高麗王室能在海貿中收到的稅也就這么多,耶律乙辛一口就要包圓了。
“尚父還打算留著高麗?”張孝杰輕聲問著。
“先留著吧,前日不是說過嗎,他們還有用!”
滅亡高麗、控制海上商路的想法,耶律乙辛的確有,可他清楚現在做不到。海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上手的,而且遼國船只去宋國的港口只會被當成敵寇,換成是高麗船只就會好些。
等再過兩年準備妥當,差不多就到時機了。耶律乙辛默默的想著。
“竟然是高麗!”
接到了河北的通報,韓岡都不禁吃了一驚。
不僅是他,他的幕僚們也都驚訝莫名。他們都以為耶律乙辛現在最該做的事是穩定國內,保住他搖搖欲墜的地位。想不到他會以攻為守,選擇繼續侵略他國。
“那位尚父殿下,終究還是進取的性格啊。”韓岡有些遺憾。
如果耶律乙辛能像西夏梁氏那般,敗了一次就回國殺上一回,兩次折騰下來,遼國就跟西夏一樣完蛋了。可惜的是,耶律乙辛打著找補的念頭,想從高麗把虧掉的本錢給賺回來。
黃裳疑惑道:“高麗小而貧,縱使攻下來,又能有多少好處?!何況眼下又是最壞的時機。”
“大宋和倭國之間的貿易完全是由高麗商人控制,其中的利潤,每年當在百萬貫以上。還有高麗的人口,多達數百萬之眾,對遼國來說也是一個大補劑。不過……”
“不過什么?”黃裳追問。
“高麗北方多山,契丹騎兵難有施展的余地。”韓岡對半島上的地理印象很淡薄,不過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
章楶點頭表示贊同:“樞密說得是。要不是有河山之險在,只憑高麗人的本事,隋煬如何會三征而不得?遼國也早就把高麗給滅了。”
韓岡輕咳了一聲:“高句麗和高麗不是一家,只是王氏攀附。”
除非漢唐是一家,高句麗滅亡多年后才建立起來的高麗,連國姓都不一樣,如何能混為一談?
章楶搖搖頭:“此輩皆是蠻夷,攀附本是常理。不過我中國也不需要為其修譜牒,他亂認祖宗,又與我何干?”
“……說的也是。”韓岡笑著說道。
高麗的問題遲早要解決的,名稱和傳承什么的也不用太在意了,他也并不打算把問題留給后世。
半島南方的土地至少能安置幾百萬人口,占領下來后,對推動海洋產業的發展也有著極大的促進作用。在韓岡的計劃中,那是必不可少的一片土地。只是他沒想到耶律乙辛下手會那么快,這邊才結束,那邊就開始動手了。搶生意搶到自家頭上來了。
算是意外之喜吧。韓岡心中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惱。雖然這個結果很可能與他跟張孝杰說的話脫不開干系。
“既然遼國正用心高麗,想必蕭十三不敢有所異動。”黃裳欣慰的對韓岡道,“樞密的計劃現在是更加圓滿了。”
“只算是運氣。”
一切都是因勢利導。征伐高麗是意外,但耶律乙辛無力旁顧則是早已確定的事實。
要不是確認這一點,韓岡怎么會放任折家出兵復仇?
北面的鄰國比過往的任何時候都更要渴求和平。
此外,麟府軍針對的黑山黨項和阻卜部,對契丹人來說,本也是需要提防的對象。
折克行雖然過了界,但在遼人而言,一個是無力反擊,不得不鎮之以靜,另一個則是死的都是心懷異心的墻頭草,無傷西京道根本。縱然免不了要有反應,可絕不會再起大軍。區區外交照會,正好可以證明遼人外強中干的底細。
而一切正如事前所料,依然坐鎮西京道的蕭十三加強了邊境上的防備,卻沒有更多的反應。而是采取了先禮后兵的態度,謹慎節制之處,完全顛覆了宋人過去對遼國固有的印象。
“他們的糧食不夠吃了。”韓岡很確定。
蕭十三提供不了足夠的糧草來集結大軍,更不可能組織起人力來打草谷。六月的牧草雖豐美,可出征的戰馬可不能只吃草。天平完全的倒向了韓岡這一邊。
黃裳點頭道:“肯定是不夠了。那么大的一仗打下來,哪邊都需要口糧啊。”
章楶看著韓岡和黃裳兩人,忍不住暗暗擔心,提醒道:“只不過這一回樞密你放縱折家越界,恰巧碰上了遼人攻高麗,或許京中會有人以為抓到了樞密你的把柄。”
“交通遼國嗎?證據呢?”韓岡呵呵笑道:“他們若是找遼人作證,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
“樞密,可千萬要小心,真要有心于此,什么樣的證據都是能找得到的。”章楶很清楚,構陷二字有多好寫。三人成虎這句成語的出處又是哪一樁。
“不妨事的。”韓岡有心理準備,這些年同樣的事情他見得多了。
領頭跟自己過不去的是王安石,韓岡還是比較相信他岳父的人品。不過他不會把自己的命運放在別人的人品上,縱然是王安石。
‘我可是專家啊。’他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