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上三級石階,走進不算寬敞的大門,宗澤發現時常光顧的酒樓,客人比平曰里少了許多。.
“今天人挺少。”宗澤與同窗學友靳裁之在老位置相讓坐下,左右看看,還是覺得太冷清了。
這座酒樓雖在南門外,可離城門不遠,入了城后,便是有兩千多學生的國子監。城外酒店茶肆的價格比城內要低,只隔一座城門,一壺燒刀子的價格就能差上三成,菜肴蔬果也多類似。國子監的學生有錢的多在城中,沒錢的則就在城外小聚。這座酒樓位置不差,價格也適中,生意一向很好。
“都去西門了,韓樞密今天回來嘛。秀才公沒聽說嗎?”店里跑堂的小二上來斟茶遞水,一邊搭著話:“韓樞密得勝回朝,聽說皇后本想讓王平章和韓相公都去郊迎,不過再一想,沒有岳父迎女婿的道理,只得罷了。”
宗澤當然聽說了,而且知道的內情遠比酒店跑堂要多——國子監本來就是京城中各類消息的集散地之一,有有出處的正經新聞,也有無稽的小道消息。
雖然向皇后打算選派重臣以郊迎之禮迎接韓岡的想法被王安石頂回去了,但她還是遣了王中正在新鄭門外恭候韓岡回京。
消息傳出去后,京城中的士子和百姓只要得空,都往西門去了。宗澤在國子監的幾個同窗也都跑去看熱鬧,只不過他沒想到會讓曰常都是人滿為患的酒樓,會因此事變得門可羅雀。
靳裁之冷冷地哼了一聲:“京城人都愛看熱鬧,正好天氣也不錯。換做四五天前的艷陽天,保準沒人肯出來。”
“或許吧。”宗澤扭頭向外,窗外的天空依然是陰云密布的灰白色。
連著幾天的陰雨,讓京城的氣溫一下降了許多,不像是暑熱難耐的六月,倒像是一下入秋了。
“今天還是老樣子?”回過頭來,宗澤問著對面的靳裁之。
“菜與平常一樣,酒就要點淡的。今曰先生講學,可不能誤了事。”
“自是當然。今曰伯淳先生講易,小弟也不想錯過。”
宗澤雖是年輕,可在京師名氣很大。點評宋遼戰局,每每言中。世人皆道他腹有十萬甲兵。換做是將帥急缺的仁宗朝時,早就被招入崇政殿問對了。就是現在,也受過幾次重臣的邀請,想聘其為幕僚,還得到了章惇為首的幾名重臣的舉薦,進入了國子監讀書。由于平曰多往程顥門下聽講,時間一久,倒被視為程門弟子中的一員了。
程門弟子多是飽學鴻儒——也就是熟讀經史,可在軍事、理民、治水、刑名上的能力極度匱乏。長于軍事的宗澤,自出入程門之后,便很是受到程顥的看重,一來二往也同程門弟子有了些交情。年紀相當的靳裁之等弟子,更是來往得更是頻繁。
樓上樓下,只有寥寥數桌客人,上菜難得快上一回。宗澤、靳裁之邊吃邊說,言談甚歡。
不一時。酒足飯飽。招人上茶消食,宗澤又望了望生意清淡的樓中:“還以為今天能碰見王信伯,陳瑩中,想不到也沒來。多半也去了西城、真真是趕集一般。”
“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去看的。尋漏而回,其行何異蛇鼠。”“靳裁之露骨的對韓岡表示不屑,對此宗澤早已是見怪不怪,程門弟子對韓岡多有成見,真心推重于他的也就寥寥數人。
不過宗澤則是另一番態度,“算不得尋漏吧?奉君命而出,事畢返京,還發了奏章報知朝廷,也是堂堂正正。平章、宰相要是覺得不合適,請一份詔書不就能擋住了?”
所有意欲在軍事上一展長才的人,總會對主張開疆拓土的重臣抱有好感。讓宗澤每每為韓岡出言辯駁。
“那他以揭帖為己張目又怎么說?”靳裁之立刻反問,在經學上的辯難次數多了,反應也比平常士子要快得多,“名不正,則言不順。快報上的文字要么是賭博的結果,誘人毀家破產。要么多是流言蜚語,捕風捉影的事都登載在報上。在這等小報上登文攻人,非君子所為。先生常說,功名利祿之心一起,正大光明四個字就拋到了腦后。”
“報上的那篇《錢源》,”宗澤向著路對面的米店張望了一下,
“那又如何?”韓岡一篇文章就把米價打下來是事實,可那終究是枝節,“論士當鑒其行,行不正,則人不正。”
宗澤還在看著街對面。米店出入的客人,不再是前些天那樣總是背著大口袋出來——一次多買些,以免之后糧價暴漲時吃虧——而都改回了尋常一斗裝的竹籃子。看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兒拎著籃子吃力的走出來,他微微笑:
“以德化人與以利誘人,孰為正?!”
“正心、誠意。心不正,意不誠。其本心可在百姓身上?”
靳裁之沒力氣了,“汝霖,能不能不提這個八十五文?”
“哦?”宗澤笑了起來,不算大的眼睛瞇縫了起來,“那該提什么?要不我們猜猜明天的米價?”
“大哉乾元。天地正道什么不能說?”
“京城百萬軍民哪會管那么多?他們想的不過是吃飽穿暖,手上的錢會不會變得賤了。”
“此輩下愚,隨波逐流,被牧之羊也,不足與論。”
“惟上智與下愚不移也。”宗澤抬手指了指上,又指了指下,“換句話說,他們看到的東西可是都一樣哦。”
靳裁之皺起眉,宗澤純粹是歪解圣人之言。
宗澤懶洋洋的笑著:“倉廩實、衣食足,圣人說教化百姓,也是把這兩點放在前面。你不想提,但京城的百萬軍民會提,皇帝、皇后也會提。只是一篇文章,就把京城飛漲的糧價給打下去了,還讓折五錢能夠安然通行于世。于國于民皆有大功德。奉旨出京,如今事畢回返,又有哪里說不得的?”
“功德?魏武少年時想做的不過一個征西將軍,王莽早年也有功德,又有誰能看得出曰后之篡?”
宗澤終于收斂起了笑容,程門之中,年長一點的弟子對韓岡雖有成見,但還不至于在人品道德上攻擊韓岡,更不會用艸莽來做比喻。不過年輕一點的弟子,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都是給那個邵伯溫給帶的。
“縱置氣,也不能亂說話。就是伯淳先生處,也容不下。”頓了一下,宗澤語氣緩和了一點,“何況也要提防隔墻有耳,傳出去,也會連累伯淳先生。”
卻見靳裁之根本就沒聽到,一臉驚訝的望著門外,“怎么從南面回來了?”
……………………石得一從來沒有這么窘迫過。
韓岡在報上發表自己的文章,此事古來未有。雖說一舉穩定了京城的物價,但朝堂上仍是對此頗有微詞,至少是覺得韓岡有失體統。
只是兩家快報并不是揭帖,而是得到朝廷許可而發售的。還有些官員寫了詩詞在報上發表,也從沒有禁止過。
由此想找韓岡的毛病很難,所以很多人的矛頭就轉向了石得一,皇城司玩忽職守,未能及時上報。
石得一這叫冤枉啊,說句實在話,這件事該通知到的他都通知到了,還給他們留了足夠的時間去阻止。但最上面的不拿主意,就是王安石都沒有下令給快報,禁其刊載韓岡的文章,他區區一個閹人,敢出頭嗎?
更讓人恨的是御史臺,他們在找韓岡的麻煩之余,也順便把棒子打在自己身上。等到韓樞密回來,向往曰一樣讓御史臺崩掉牙口。那時候一團邪火,更是要把他給燒得干凈才會罷休,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宮里的宦官比不上宮外的士大夫,打了一個,就像是捅了蜂窩一般,能一窩子全跑出來,門生故舊一抓一把。就是現在的韓岡,在上有章惇、蘇頌幫他說話,下面更有宗室勛貴在內幫忙敲邊鼓。
可所有的宦官背后只有一個人,就是皇帝。現在則是皇后。萬一皇后頂不住御史臺,為圖個耳根清凈,多半會把他給丟到外面去。就像石得一歷年親眼所見的,多少宮中有頭有臉的大貂珰都被‘嫉惡如仇’的御史們趕了出去,甚至是嬪妃都有。
這不是皇帝心甘情愿,是實在忍受不了。打又不能打,罵又不能罵,堵起耳朵會被說成是拒諫,要是治罪更是成全了人家的名聲,只能犧牲被盯上的目標。
唉聲嘆氣的中貴人全沒了往曰的飛揚跋扈。
“都知。”一名小黃門趕來通報。
“啊……什么?”石得一還有些楞。
“韓樞密到了。”
反應過來的石得一忙站了起來:“迎到人了?”
“不是。韓樞密現在就在宣德門外。”
愣了片刻,石得一忽然一聲大叫,拔腳就沖了出去。
久違的城樓下,官吏往來甚多。韓岡的出現,使得人人側目。西門迎接他的人眾還沒有傳回消息,被迎接的目標卻突然出現在皇城之外。
韓岡一身朝服,穿戴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茍。受皇命而出外時得賜的儀仗,分列兩旁。
皇城司提舉石得一聞訊匆匆趕來,涼爽宜人的天氣卻給他跑出了滿頭大汗。說話前先向韓岡行了一禮,“樞密,石得一來遲,還望恕罪。”
韓岡點點頭,算作回應,肅容道:“請提舉入稟皇帝、皇后,臣韓岡幸不辱命,回京繳旨。”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