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樂見過聯邦里不少大人物,且不說旅途之中一直和言悅色,鄭重囑托的總裁先生,便說邰家母子二人,鄒應星這位將軍,誰不是在聯邦里說句話,行星表面也要抖一抖的大人物?然而見過大人物,并不代表能夠完全了解大人物們的行事風格,準確來說,他根骨里依然沒有擺脫底層公民的道德評判標準。
他總以為,無論是政治家還是政客,終究應該還是要一張老臉的,還是要在聯邦的規矩下做事,即便面臨著強烈的利益沖突,這些人攫取利益的吃相總要講究一個優雅、從容、自信,就像聯邦科學院吃掉果殼研究所沈老教授的數據,一應手腳做的是那樣的干凈,居高臨下,氣吞山河而清泉無聲流淌……
直到今日,先是聽說那邊把李瘋子挑來當機師,又被這個自稱為憲章局官員的家伙帶著軍人把白玉蘭攔下,準備逮捕,許樂才明白,聯邦上層大人物們,在被觸犯了根本利益的時候,竟是絲毫不吝于展示自己的貪婪陰冷模樣,只要占著一分道理,他們便能使出十分的手段,做事做絕,沒完沒了地展現無恥所可能達到的境界。
“這和你們憲章局又有什么屁的關系?要上軍事法庭,也是國防部的事情。”
因為這種認識,許樂很難再壓抑自己已經壓抑了很久的憤怒,瞇著眼睛看著面前的官員,目光如刀,時刻可能將對方那張冷漠如木偶的面容劃成無數斑駁的碎片。相對應的,他也再難以扮演一個沉默樂觀開朗的技術人員,而是從骨子里開始散發一種孤狠的氣息。
“和憲章局有什么關系,憲章局不需要告訴你。”
那名官員沒有理會他的怒火,微笑回答道。憲章局一般只負責配合政府部門的工作,很少直接出面,今天舊月基地之行,是因為聯邦政府內部某些強力人士的勸說,事實上果殼機動公司已經進駐舊月總裝基地,在這種時刻,也只有憲章局這種超然的存在,才敢于挑戰整個聯邦的規矩,不惜破壞一場關系重大的新式機甲測試對戰,也要逮捕這名叫做白玉蘭的機師。
這名官員并不擔心果殼機動公司的反擊,憲章局很少出手,但一旦出手,卻也沒有什么政府部門敢于硬抗,更何況是一個企業,在第一憲章的光輝下,他們這些官員仿似也被蒙上了一層不容侵犯的光彩。
許樂擋在了白玉蘭的身前,毫不客氣地直接把身前的槍管拍開,他的力量極大,隨意一拍,竟是讓那名軍人的手腕有些酸痛,場間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看什么看?”許樂瞇著眼睛掃視了一遍四周態度很生硬的軍人,沉聲說道:“有本事開槍打死我。”
在這個時候,他很自然地想到港都工業園區里的那個雨夜,只不過當時他和白玉蘭所面對的,是白水公司的雇傭兵,而今天所面對的,卻是憲章局的一名官員以及隨命而來的聯邦軍人。
重復又重復,聯邦上層社會的陰謀或是冷酷蠻橫的大錘不停地來到他的頭上,實在是令他有些不厭其煩。只是上次他有國防部的軍令護身,這次面對著憲章局,還能有誰從天而降打救自己,打救白玉蘭?
后天聯邦政府便會秘密進行機甲對戰的測試,在這種時候,許樂相信對方不敢貿然動用暴力手段,他也不可能任由這些軍人把白秘書逮捕,他暗底下準備了幾個月的王牌機師如果都被抓走了,后天誰去和那個李瘋子正面硬抗?
白玉蘭一直低著頭站在他的身后,沒有像往常那樣站在他身前擋槍口,大概是因為今天對方的突然發難與自己有關系,他比平時更加沉默,只是看到許樂憤怒地拔開槍管時,他的眼角微微顫動,隱約間找到了當年在軍營里,被那些兄弟同袍們護在身后的感覺。
已經通過掃描的技術小組成員,發現了門口的異動,紛紛走了回來,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之后,面色劇變,拋卻了學者的優雅風度,對那名憲章局的官員和軍人們破口大罵,并且威脅馬上便要將這件事情通知國防部。
然而很明顯,國防部并不能威脅到那名憲章局官員,事實上這名官員只是拿了憲章局一份文件,便可以要求舊月基地的駐守官兵按照自己意志行事,這種權限實在是高的有些恐怖。
許樂正在給總裁先生打電話,對方既然使出了近乎無賴的可恥招數,除了總裁親自出面之外,他們這些技術組成員,想不到別的辦法。然而電話那頭一直沒有接通,無論是總裁還是秘書的電話,都處于關機狀態。
他的眼睛瞇了起來,知道對方一定有所準備,說不定總裁先生此時的離去,正是對方安排的。
白玉蘭的雙手一直揣在袖子里,忽然這時候嘆了一口氣,緩緩地將雙手拿了出來。
從這一聲嘆息之中,許樂聽出了很多種情緒,有不甘不屈,也有無奈失望。
白玉蘭十五歲參軍,無任何背景靠山,進入十七裝甲師特種機甲營,一把秀氣的小刀和一手絕妙的機甲操控技術,才是他真正的立身之本,也正是因為他在前線所立的功績,才讓他在觸犯了軍令之后,只是被開除軍籍,卻沒有被送入軍事法庭。
即便這樣一個生猛的退伍軍人,在知道對方的機師是費城李瘋子之后,依然生出了避戰之心,這一路太空旅途上,白玉蘭不知道做了多少心理建設,激發了自己精神世界里最強悍的那個部分,先前才能在茶桌旁對許樂平靜的說出那句話。
白玉蘭已經決定全力出手,不留遺憾,要看看那位老師長的孫子究竟生猛到什么程度,然而將將調起虎氣,卻被山林里的一群豺狼攔住了上另一座虎山的道路!
英雄當有用武之地,那些人卻在白玉蘭精神最巔峰的時刻,想要無恥地剝奪他的這次機會,那一聲嘆息,自有一分不甘淡漠之感。
許樂眼角的余光,注意到白玉蘭從口袋里取出的雙手中,并沒有握著那把秀氣的小刀。
白玉蘭眼簾微垂,說道:“我跟你們走。”
不得不走,此時情況與那雨夜不同,以聯邦科學院為首的那拔勢力,甚至不憚于動用了在憲章局內的關系,證明對方有不惜一切代價,贏得聯邦機甲標準之爭的決心。
玉石俱焚固然慘烈,問題是對方只堆了一堆柴,而許樂對于此次機甲之爭來說,卻是一塊千年寶玉,白玉蘭不能眼睜睜看著許樂因為憤怒,而墮入對方的算計之中。
“你走了,我們怎么辦?”許樂惱怒地斥道。
“他們只是不想讓我參合到這次機甲對戰中來。”白玉蘭輕聲細語說道:“頂多關我幾天也就沒事了。至于后天的機甲戰……你自己上吧。”
最后這幾個字,白秘書說的聲音極輕,只有他身前的許樂能夠聽到,許樂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色,沒有想到他居然會提出這樣一個建議。
說完這句話,白玉蘭伸出了自己的雙手。他清楚自己其實還是在為當年在軍中,以及去年秋天在百慕大所犯過的那些錯誤還債,憲章局既然出面,自然是避開了34部隊的封鎖,直接拿到了自己的罪證,也不知道自己會被聯邦法庭判多少年。
“不用。”憲章局官員微笑著說道,他也很清楚兩天后那場機甲對戰的重要意義,心里其實并不是很有底氣,所以只是要求白玉蘭配合調查,卻沒有直接逮捕的意思,畢竟要照顧一下果殼方面的情緒。
白玉蘭看著他的微笑,卻沒有被照顧的情緒,輕柔地笑了笑,然后一腳就悄無聲息地踹了過去,直接踹中了這名官員的小腹!
一聲悶響,憲章局官員倒在了地上,滿臉慘白,想喊痛卻被痛楚扎進了小腹深處,竟是說不出話來。
這一腳不知驚著場間多少人,那些軍人馬上端起了槍,這時白玉蘭卻低著頭輕聲說道:“事先就申明了我不拒捕,打他是私人恩怨,要上法庭告我斗毆,我不介意。”
許樂并沒有因為這一腳而有絲毫的寬慰,他沉默地看著白玉蘭,理都沒有理那個痛的在地上打滾的官員,說道:“我會盡快把你撈出來。”
白玉蘭微微一笑,輕聲說道:“受了氣便要發泄一下,后天你如果用這種心態去做事,或許結果會出乎很多人,甚至包括你自己在內的預判。”
“我很生氣。”許樂瞇著眼睛看著庫房中央正在進行改造的白色機甲,想到商秋取的那個小白花的名字,想到已經被帶走的白玉蘭,對電話說道:“我從來沒有奢望過聯邦會有多公平,但也沒有想到,在這種事情面前,那些人居然還敢如此肆無忌憚地操弄權術。”
果殼總裁先生回來后,得知了選定的機師被憲章局帶走的消息,自然憤怒到了極點,他甚至直接給總統先生打了電話,但事情涉及到憲章局,便是總統辦公室也沒有辦法命令對方馬上放人。他沒有想到,對方居然會無恥的如此直接,絲毫不在乎顏面方面的問題,憤怒之余,給國防部打了幾通電話,把聯邦軍方臭罵了一通,卻依然改變不了已經發生的既定事實。就連果殼機動想借此事,拖延機甲對戰時間的要求,也比主持此次機甲測試的國家安全顧問先生一口回絕。
此時許樂正在給鄒郁打電話,一方面想了解一下1行星表面上的動靜,另一方面也是想發泄一下自己心頭的怨氣。
“利益斗爭的表面,往往會蒙上一層政治和諧的外衣,但如果利益夠大,人們并不憚于撕掉這層衣服,赤裸裸地上前搶食,就像電子圍墻那邊叢林里的野獸一般。”
電話里鄒郁輕聲說道:“機甲的對戰,牽涉到很多利益,而且事關林院長這一生的名譽,他不想顏面無存地下臺,自然不會在乎這些事情,說到底,你能幫助果殼把對方逼出如此赤裸裸的丑態,也算是很了不起了。”
她看了一眼保姆懷中的孩子,壓低聲音說道:“成者為王,敗者為賊,只要結果達成,沒有多少人會在乎過程,現在對于你來說,關鍵就是要在后天的機戰中幫助那臺小白花獲勝。”
“國防部緊急調派了一名王牌機師過來。”許樂沉默了片刻后說道:“但對方用的是李瘋子……”
“所以我不理解,那邊究竟在想什么,雖然費城李家向來以中立著稱,但我相信,如果夫人真的愿意幫助果殼,一定能做更多的事情,我記得邰之源說過,憲章局老局長是他的七代遠親。”
“這個我也不清楚。”聽到李瘋子的名字,鄒郁的語氣里多了一絲警惕,“你現在只能希望父親為你們挑的王牌機師,能比你的那位秘書更強大。”
掛斷了電話之后,許樂走到近處看了一眼正在改造的機甲,果殼的工程師們面色陰沉的做著各自的工作,盯著總裝基地的機修師們進行火力系統的置換和外甲感應裝備的安置,眼睛眨都不眨。已經到了舊月基地,結果對方還使出陰招帶走了自己的試機師,果殼的工程師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他們當然擔心,這些總裝基地里的機修師會不會手腳有些不干凈。
許樂走出了核心區庫房,在生活區要了一杯綠茶,靠著玻璃墻小口地喝著,隔著多層剛性薄膜,看著基地外面那些蒼涼而動人的月球表面起伏,點燃了一根煙。
一根接一根地抽,直到感覺唇邊有些發麻,煙霧薰的他的眼睛都瞇了起來,他的情緒才稍微好了一點,想起白玉蘭被帶走前說的那句話,輕輕地握緊了自己的拳頭。
輕柔的合成電子女聲響起,表明總裝基地外面有外船降落,許樂并沒有理會。席格總統以及參謀長聯席會議成員們,后天都會在1的控制大廳遠距離觀看此次機甲對戰,這兩天繁忙起降于舊月基地的飛船,大部分都是工程師和后勤保障人員。
幾分鐘之后,從飛船泊位通往基地的地下通道入口處,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這些腳步聲顯得極為穩定,就像是一隊士兵正在正步前行。許樂下意識里扭頭望過去,卻被建筑攔住了視線,只看到生活區里很多軍官和機修師們,都紛紛向那邊走了過去,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神情,站在了道路的兩旁。
首先進入視野的,是聯邦科學院的十幾名教授,很明顯先前這些教授們的腳步聲,都被后面的腳步聲所壓住了。
許樂的眼睛瞇了起來,端著茶杯看著拐角處。
掌聲率先響了起來,舊月基地的軍人們自動站成兩排,歡迎著來人。
在幾名軍官的拱衛下,聯邦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中校,走出了墻角,走入了掌聲和灼熱的目光,走入了許樂的視線之中。
對于聯邦軍隊來說,費城李家的傳人本來就值得接受這樣的禮遇,更何況李瘋子用他在西林前線的變態戰績,早就證明了他自己也必將是聯邦里的一代傳奇人物。
許樂瞇著眼睛看著那邊,發現李封并不像自己見過的那般狂傲囂張,那個十六歲的中校,極為有風度地向四周鼓掌的軍人行禮致謝。
在眾人的注視中,李瘋子正準備說幾句什么,忽然感覺到身后一道目光正看著自己,而且看的他非常不舒服,下意識里回過頭來,便看見了幕墻旁邊,端著一杯綠茶的許樂。
李瘋子瞇起了眼睛,青稚的五官中閃過一絲快意,就像是一頭山林猛虎看到了最可口的獵物。
雖然他參加機甲對戰測試只是簡單地執行國防部的軍令,然而能夠擊潰果殼機動公司的機甲,讓這個家伙實實在在丟一次臉,實在是他額外的最大動力。
舊月基地生活區里上百名軍官技術人員,都注意到了這名費城李家傳人的目光,他們很好奇有誰值得他如此認真的注視。
在幾個人的小聲敘述中,眾人知道了知道站在幕墻旁那個身材瘦削的年輕人,是果殼工程部的技術主管,專門負責此次的新式機甲對戰機修方面。
在無數雙好奇的眼光中,李封揮手阻止了身后軍官的跟隨,緩步向著許樂走了過去,每一步都走的那樣的穩定,那樣的凜意十足。
許樂的身材并不瘦削,只是和李封充滿了剛勁力量的身軀相比,看上去有些秀氣。他低垂眼簾,看著手中的茶杯,就像是沒有注意到此人的到來一般。
“我說過我要親死你,不過很可惜,你不會操控機甲,而且這是軍方的任務,就算你在機甲中,我也不可能真地打死你。”李封很認真嚴肅地說道:“不過既然我來了,你們果殼也就沒什么希望了,就算科學院那臺破紫海再爛,結局也是一樣。”
這般霸道十足的話語,如果從別人的嘴里說出來,只會令人覺得荒唐可笑。然而此人十二歲便上前線浴血殺敵,操控著52殺的帝國皇家機甲營血流成河,從他嘴里說出來,卻顯得那樣的理所當然。
“原來的機師叫白玉蘭,幾個小時前,就在這個地方,他曾經答應我,要搞定你。”許樂低著頭說道:“可惜你為之作戰的那群混蛋,卻剝奪了他搞定你的機會。”
“打遍軍中無敵手?”他盯著茶杯,喃喃輕聲自語道:“看你信心十足的模樣。我忽然很想和你打個賭。”
李瘋子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望著他,說道:“你說。”
“如果果殼輸了,從此以后我見你就跪,尊你一聲李無敵。”
“如果是你輸了,整個宇宙你見我就讓,不要再來煩我,同時記得要喊我一聲小叔來聽聽,或者你可以把費城莊園那個門牌拆下來送我。”
緩緩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許樂依然盯著杯中的綠茶,就像盯著聯邦里很多大人物丑陋的臉。
(很抱歉,有點兒小感冒,狀態不好。但今兒總要祝廣大的教師同志們節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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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激情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