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像許樂感慨的那樣,無論誰死去,都不會對這個世界造成根本性的改變,太陽將照常升起,人類的生活還在繼續。
帕布爾總統被送進了聯邦監獄,以大和解為號召的大調查在議會山領導下不斷深入,而做為前總統閣下最忠誠的支持者,杜少卿將軍并未受到任何審查,反而繼續得到了臨時政府的信任,恢復前敵總司令一職,回到了墨花星球前線。
左天星域那場戰爭正在沸騰階段,帝國部隊節節勝利,墨花星球上的聯邦地面部隊甚至被迫進入了艱難的坑道守卸戰,在這種時候聯邦重新起用杜少卿,除了小酒館里某人的承諾之外,必須承認也是艱難時局之下迫不得已的選擇。
帝國軍方用了一場聲勢更加浩蕩的進攻,歡迎對杜少卿的回歸,在聯邦情報中應該消耗殆盡的導彈再次遮天蔽日襲來,在數月地面戰斗中顯現實力孱弱的十幾個地面師團暴發出恐怖的能量,由數千輛裝甲車組成的鋼鐵洪流碾碎田野而至。
直到此刻聯邦軍方才明白,前段時間帝國在占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遲遲未能全面收復墨花星球,并不是因為聯邦部隊的浴血抗爭,而是因為他們一直沒有動用全部的力量。
那位帝國統帥懷草詩殿下,始終沉默收著最強有力的右拳,以恐怖的耐性和對損失的承受度,硬生生等了整整三個月。
她就是為了等到這一刻,她就是為了等著擊敗杜少卿。
無論軍演還是戰爭期間始終不敗的聯邦名將杜少卿,這一次終于敗了,雖然他剛剛抵達前線不久,雖然聯邦內部發生的問題或多或少會影響到他,雖然有這樣那樣的客觀原因,但他終究敗了。
當墨花星球戰場勝負已分,聯邦艦隊開始接送地面部隊離開時,一封來自帝國司令部的電子郵件經由明碼,發送到聯邦司令部。
在那封郵件中,懷草詩對杜少卿說道:“我看過你的書。”
我看過你的書。
在喬治卡林基金會前的指揮部中,邰之源望著茶杯下帕布爾的著作,曾經說過類似的話,點明自己能夠戰勝對方的最重要原因。
在知道懷草詩寫給杜少卿的那封郵件之后,他只是笑了笑,沒有太多的感慨,因為他現在的注意力全部放在別的方面。
這位聯邦歷史上最年輕的議員之一,沉默行軍運動的領導人,于日前正式當選,成為聯邦歷史上最年輕的總統,沒有之一。
就任聯邦總統,邰之源決意做的第一件事情,就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無論是那些大家族,新聞界名流,還是跟隨他從S2一步步走進首都特區的民眾,都感到極為震驚。
他決定終止這場戰爭,開始與帝國方面談判。
開啟戰爭是很冒險的政治決定,而在戰爭沒有獲得完全勝利前終止戰爭,則是更加冒險的政治決定。
尤其是對于年輕的邰之源來說,前線野戰軍優秀軍官的履歷,是他能夠贏得很多選票的重要原因,在民眾依然敵視帝國的社會環境中,無論是誰敢試圖和帝國進行和談,都有被民意掀翻的危險。
所有僚員閣員都表示了自己的強烈反對,年輕的總統卻一意孤行,甚至借著壓制反對聲音的勢頭,將那些大家族雙手送給自己身邊的重要人物強勢剔除出政府。
緊接著,這位年輕的聯邦總統又做了一件不可思議的決定,在下令解散聯合調查部門后不久,新成立了名為新政公署的全新部門,而這個公署的內部架構與主要成員其實就是原來那個聯合調查部門,他等于直接繼承了帕布爾總統的遺產!
現在的新政公署沒有被廢除的愛國者法案做為支持,權限也不高,但直接向總統官邸負責,有直接建議人事任免的權力,所以依然可以強勢地控制政府各部的運行。
聯邦社會一片嘩然,無數新聞媒體開始了猛烈的攻擊,首都特區日報的鮑勃主編和伍德記者再一次承擔起旗手的責任,指責邰之源總統又將走上秘密統治的黑暗道路。
面臨著強大的輿論壓力,總統官邸仿佛毫不在意,依然穩定推動著新政公署的成立,然后又出乎所有人意料,把該公署正式化透明化,推向了臺前推到了陽光底。
首都特區日報選擇了暫時觀望沉默,其余的新聞媒體仍然在窮追猛打,總統官邸在繼續沉默三天之后,開始了對前任帕布爾政府的猛烈清算,在這次清算過程中,無數流言在民用網絡上傳播。
東方某周刊甚至直接刊出多家新聞媒體在帕布爾當政期間的丑陋表現。報導出的事情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然而當真假混在一起之后,民眾便會認為所有的事情都是假的,于是那些仍然在攻擊總統官邸的新聞媒體逐漸喪失了話語的力量。
這段時間,鮑勃主編和許樂在首都某家咖啡館里碰了一次頭,關于聯邦目前的政治局勢,兩個人并未做太深入的討論,只是笑了笑,談論的話題主要集中另一個方面。
咖啡館談話后,鮑勃主編終于明白為什么在離開春都市的軍用運輸機上,許樂會很鄭重說有機會時要談下聯邦與帝國間的故事。
數日后聯邦最權威的首都特區日報開始了歷史性的連載,連載持續了十一期,連載的內容與人類的起源有關,講述的是大浩劫前的故事,連載最后甚至隱隱提到聯邦與帝國之間可能的淵源。
同一時間段,金星紀錄片廠通過憲章局特批,拍攝了一部關于人類新征途的紀錄片,在這部紀錄片中,白澤明導演用唯美的畫面語言描述了浩劫前美好的前代文明,然后通過聯邦各學科代表性學者的分析,推斷出所謂浩劫是一次不幸的超新星大爆炸。
首都特區日報的連載和那部紀錄片,既提到快要被遺忘的浩劫,又隱約甚至直接地戮破了那張窗戶紙,認為聯邦人和帝國人同源同種同出自一個偉大而美好的文明。
浩劫前的歷史揭露,震撼了整個宇宙,成功地激發起人類的好奇心和追根心理,人們開始討論那顆名叫地球的祖星,渴望有一天能夠回到那片星空看看,看看人類起源的地方現在是什么模樣。
至于聯邦人和帝國人之間的遠房親戚關系,暫時還沒有引起太多變化,但想必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感受會和以前有些微妙的不同。
發生在左天星域的戰爭,聯邦拿出了百分之四十的力量,帝國已經拿出了百分之八十的力量,雖然帝國軍方在墨花星球上獲得了勝利,但在整個宇宙戰場上,依然還是聯邦占據優勢。
單從數據看,似乎聯邦沒有任何理由打不贏這場戰爭,然而真實的現實是,戰爭局勢如果繼續激化,聯邦頂多再能拿出百分之二十的力量便有可能導致民意反彈社會崩潰,帝國皇室卻可以眼睛都不用眨一下,冷酷壓榨底層資源,便可以把這場戰爭支撐下去。
在這種情況下,其實就算總統官邸沒有一意孤行推動終戰,就算沒有首都特區日報的連載和那部紀錄片,那些控制聯邦經濟命脈的家族權貴和商人們,也不愿意這場戰爭再持續下去。
帝國方面也很清楚現在的自己,根本沒有可能戰勝乃至戰領聯邦,于是談判便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
左天星域雙方軍隊暫時休戰,帝國公主懷草詩殿下抵達聯邦。
距離望都青年公寓不遠的街旁,有一個沒有證照的燒烤攤,燒烤攤前的小桌旁,坐著一對青年男女,他們的五官看上去并不相像,但若仔細去看,便會發現那對偶爾瞇起的眼透著極相似的氣質。
“寧肯像鬼一樣地生活在聯邦,也不愿意回去?”
許樂看著姐姐懷草詩,笑著回答道:“有時間就回去。”
懷草詩拿起身前那串烤黑市牛肉串送入唇中,緩緩咀嚼片刻后,眉頭微存活說道:“就連吃的東西味道也這么差。”
關于這個方面,許樂就算想替聯邦說話也找不出話來說,于是只有苦澀一笑,趕緊拿起一串煎炸合成肉遞了過去,說道:“嘗嘗這個,我保證帝國那邊絕對沒有……”
他臉色極為難看繼續說道:“……這么難吃的東西。”
懷草詩被他的話逗的笑了起來,片刻沉默后,看著他認真說道:“有機會還是回去看看父皇,雖然他身體很好,但畢竟也算是老人了。父皇雖然沒有說過,但我能看出來他很想念你。”
“知道你在這邊做的事情后,他很是為你感到驕傲,覺得你總算是沒有丟白槿懷氏的臉,當然,對于兒子心甘情愿為聯邦人出生入死,他還是怎樣都想不明白。”
“我贊成你留在聯邦,雖然危險肯定會有,但這是很有愛的一項選擇,是魔幻文學的良好素材,更對宇宙的和平非常有利。”
依舊穿著那身白袍,毫不客氣露著兩條光腿迷人卻又令人作嘔大白腿的帝國大師范,俊美中年面容上浮著笑,擠到小桌另一側。
“小草,該讓我這個便宜舅舅來和乖外甥說說話了。”
許樂望著那張恨不得砸碎成五百塊再用強酸融掉再倒進馬桶沖掉順地下水道排泄進沼澤地的完美臉孔,忽然開口問道:
“上次在大師范府里我們談到過,花家既然是后來的外客,那就說明祖星并沒有徹底毀滅,后來還有人類在上面生活,你們祖上有沒有紀錄那個東西?”
“哪個東西?核彈?當然有,對于我們來說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大師范微笑糾正道:“請記住你母親雖然不姓花,但你奶奶你祖奶奶你無數奶奶都姓花,所以你身體里面流著很多花家的血液,所以不是你們祖上而是我們祖上。”
“好吧,我承認花家血脈確實很強大。”許樂問道:“我現在關心的問題是那些東西誰在管?聯邦中央電腦也不知道。”
“這么難管的東西當然是花家在管。”
“那花家先祖來到左天星域之前呢?”
“那時是前皇族在管,他們好像從遠古開始就有這方面的血誓。”
許樂搖頭說道:“我可不認為這樣管得住。”
“所以先祖抵達左天星域后,便把監管的權利牢牢握在了手里。”
大師范停頓片刻后,神情極為凝重說道:“或許是集體無意識中恐怖的影子太深重,你現在應該知道那一批人類的遺民,在左天星域開拓蠻荒的歷史,要比五人小組這邊苦很多。”
“是的,我很清楚。”
“所以我們應該為那一邊的人們多做些事情。”
“是的,我同意。”
“……除了是的,你有沒有什么比較有建設性的意見?”
“有。”許樂問道:“在大師范府的石墻上,我曾經看見過一行字,內心純潔的人前途無量,這是什么意思?”
“那你大概錯過下面那行小字。”
“寫的是什么?”
“不須放屁?”
“為什么這樣寫?”
“因為先祖的先祖堅持認為那句話是在放屁。”
“這就完了?”
“然后呢?”
街畔燒烤攤后,從專程來聯邦度暑假的百慕大黑幫首領李維,正在和那位老板交流怎樣能把合成肉煎出野牛肉感覺,他時不時向小酒桌旁望上兩眼,聽著那兩個人速度極快的問答,雖然聽不清楚內容,依然下意識里笑了起來。
帝國公主和大師范剛在聯邦政府高級官員的陪伴下離開,李維臉上的笑容便忽然斂去,他雙眼微瞇警惕望向街頭駛來的車隊,看著在街旁迅速散開的黑裝特工,雙手緩緩放到了攤板下方。
年輕的聯邦總統邰之源來見自己最好的老朋友,或許他帶著舊日情誼而來,帶著誠意撲面而來,但在此刻許樂的眼里,他只看到對方帶著數十名特勤局特工還有人數更多的特種部隊而來。
許樂看著走到桌邊的消瘦青年總統,面無表情說道:“哪個軍區的特戰隊?不要告訴你把小眼睛都留了下來。”
“主要成員來自黑鷹,小眼睛特戰部隊也保留了很多成員,畢竟他們的個人戰斗力相當不錯。”
邰之源從正裝上口袋里取出潔白的絲絹輕輕擦拭了下唇角,然后在許樂對面凳子上坐下。
許樂說道:“見見老朋友需要帶這么多人?雖然小眼睛都是些廢物,但廢物人數多了,殺起來可能會打擾敘舊的時間。”
邰之源平靜道:“我不想成為第一個被帝國人殺死的聯邦總統。”
“你做了什么事情怕我殺死你?”許樂微嘲望著他。
“我們認識十幾年時間,你有哪次殺人需要理由嗎?”邰之源微嘲反問道:“還是說你是一個很講道理的人?”
“我哪一次殺人沒有理由?”許樂雙眼緩緩瞇起,聲音低沉說道:“而且你們這種人不是經常說宇宙里沒什么道理可言?”
“現在要找到你,比見我這個聯邦總統還要困難一些,你難道不覺得一個帝國太子隱藏在聯邦是一個非常怪異的事情?”
“在小酒館里我對帕布爾有過承諾,如果你像他那么搞,我會像對待他一樣地對待你,所以我暫時不能離開。”
邰之源輕輕咳了兩聲,說道:“像你這種可以一個人和一個國家拼命的強者,做為聯邦總統,最應該做的事情就是殺死你。”
這兩個曾經最好的朋友,如今重逢于街畔燒烤攤邊,早已沒有了當年的默契與微笑,只有言辭氣度間的針鋒相對。
“現在的你變得有些陌生。”許樂始終無法長時間刻薄冷漠,他靜靜看著邰之源愈發瘦削的臉頰,說道:“上次我和鮑勃主編見面時稍微提了幾句,他很擔心你成為第二個帕布爾。”
“從某種意義上講,帕布爾是我的老師,從少年時我應在向他學習,我也確實走在他的道路上。我們之間的區別在于,他太過激進他執著于摧毀現有的秩序,而我不會這樣。”
“秩序永遠只能由內部崩潰,我將吸取他的教訓,然后盡可能平穩地去做,事實上聯邦的幸運就在于出身邰家的我,愿意走上這條道路,事實上這條路也只能由我來走。”
邰之源說道:“無論你和別的人相信不相信,我始終認為我成為聯邦總統的歷史意義正在于,為后來者徹底根除七大家,打下一個最堅實的根基。”
許樂靜靜看著他,仿佛要從他的臉上看出花來,不是絹花是真花。
邰之源表情微沉,說道:“而且我想重復一點,聯邦的事情你一個帝國人尤其是帝國太子沒有任何資格議論插手,有很多事情你越插手就越麻煩,比如曾經屬于我們的那位總統先生。”
“像帕布爾這種人,要不然去死,要不然就達成協議他背棄自己的思想,你逼著他把自己送進監獄,他反而有殉道快感,所以哪怕被判無期徒刑,他都不會就此安靜。”
邰之源解開衣領,嘲笑看著他說道:“你知不知道這有多麻煩,南方某報開始登他的日記,可他媽的日記可以救國嗎?”
許樂挑挑眉頭,攤手說道:“你別問我,我又不寫日記。”
“還有一件事情:聯邦調查局對鮑勃和伍德的監控是依法進行的,如果你再敢觸犯法律,對那些探員進行綁架恐嚇,我會命令聯邦政府不惜一切代價逮捕你。”
“依法違法那都是什么法?公民隱私法還是被你自己廢除的愛國者法案?”
許樂盯著他的眼睛說道:“你曾經開過西舟律師事務所,你和帕布爾一樣都很懂法律,所以當首都特區日報開始監督你時,你總能想到方法去處理,但我也想提醒你一件事情,我敬奉聯邦法律,但我更敬奉某些原則,只要我在這里,有些事情你就不能做。”
他繼續說道:“沒有我,沒有鮑勃主編和伍德記者,你能當上這個總統?我不是恃功自傲什么,你知道我不是那種性格的人,我只是覺得人得誠實并且敬畏而且感恩。”
邰之源微笑說道:“你自己所稱對聯邦立下的功勞,我從來不承認,沒有鄒郁林半山的幫助,你根本做不到那些事情。好吧,也許是小孩子脾氣,但我就是不會承認,因為你是一個帝國人。”
“你都把小孩脾氣拿出來說事兒了,我還能說什么?我只能說也許在將來某一天,有人會承認我曾經是現在也能夠是個聯邦人。”
許樂提起酒瓶,向自己面前的杯中倒滿了酒,語氣尋常說道:“至于你我會一直盯著,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所以對于你我沒有什么不好意思,如果你瞎搞,我就直接把你殺了。”
“做你最好的朋友果然很有壓力。”
邰之源奪過他面前的酒杯,卷著衣袖淡淡說道:“不過我相信你找不到機會。雖然你是最著名的道德販子,但我相信自己才是真正的道德完人,背叛所屬階級這一點就注定我比你完美。”
許樂揉著頭發惱火說道:“這也要比?剛才帝國大師范才從這張桌子上離開,我可以明確地說越完美的人越是欠抽。”
就在這個時候,李維端著一大盤食材走了過來,放在桌上輕聲說道:“總統先生,請嘗一下清粥和蔥油餅,東林風味。”
邰之源望著面前的清粥和蔥油餅,卷衣袖的手指微微一僵,怔著說道:“你給自己也拿個杯子倒上,咱倆來一杯。”
許樂眉頭微挑道:“就你這迎風倒劣質合成肉體質,還敢喝酒?”
這個世界上敢對聯邦總統用如此嘲諷刻薄語氣說話的人太少,然而對于許樂來說,他反而只有在自己最親密的友人面前,才會回復少年時的性情模樣,至于對方是總統還是什么,并不重要。
但這對別的人很重要,比如站在小酒桌旁不遠處的特勤局副局長,聽到許樂最后一段刻意提高音量的話后,面色劇變,頓時生出某種主優臣辱主辱臣死的陳腐感覺,下意識里握緊槍柄。
送完清粥蔥油餅和烤串的李維,注意到此人的動作,眼睛微瞇冷冷盯著他,說道:“如果不要死,就扯著蛋滾遠一點,我不是黑道,我是文明人,這句話就是請你滾蛋的意思。”
邰之源看著面前的清粥與蔥油餅,想起了當年很多往事,想起了梨花大學圖書館H區機甲訓練室內的昏倒,想起當年自己開的那間西舟律師事務所名字的由來,表情變得柔和了些,說道:
“有什么不能喝的?”
出身名門的年輕總統端起面前的酒杯送至唇邊,極矜持地緩緩啜了口,把廉價的啤酒喝出了名貴木桐紅酒的感覺。
許樂看著他笑了笑,從旁邊桌上揀過一個倒扣著的酒杯,倒滿然后一口抽干,小酒桌旁的氣氛變得融洽了些。
“提醒你一句,不結婚的人談不上是完人,總統尤其需要結婚。”
邰之源微笑說道:“下個月就結了,新娘子還應該算是你介紹的,不過你這個媒人不用參加婚禮,因為我沒有什么小黑屋招待你。”
“白琪?”許樂驚訝看著他,問道:“原來說秋天結婚的對象呢?”
“愚蠢而只知道后悔的家族,不提也罷。”
許樂笑了笑,因為白琪這個名字很自然地想起那場成人禮,想起對面這個病弱家伙某方面的天賦異稟,忽然覺得有些自慚,趕緊又倒了杯酒抽掉,擔憂問道:“她的身份怎么辦?”
“我不打算隱瞞民眾,你不覺得這反而是段佳話?”
“你和她之前有真正的感情嗎?”許樂蹙眉問道。
邰之源靜靜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問道:“你那么多女人,你究竟和誰有感情?”
許樂不知如何回答道,端起酒杯相敬:“不管如何,你讓她跟了你這么多年,已經很夠男人。”
邰之源啜了口,繼續問道:“你那邊怎么處理?”
許樂低著頭回答道:“你說過我是帝國人,帝國那邊貴族可以有很多老婆,更何況我是皇族,所以如果她們全愿意,那我就全要。”
邰之源想著那些女人的身份,舉杯回敬嘆道:“你才是真男人。”
酒桌閑話至此時,氣氛融洽正適合談論些嚴肅的正事。
“和帝國的談判,你有沒有什么建議,那位公主殿下果然不愧是你的親姐姐,像你一樣強硬執拗,看不出讓步的空間。”
“我不懂這些。”
“不懂不是擺脫麻煩的好借口,和平是你要的,那你就必須為之付出努力,我可以告訴你聯邦的底限是不能退回加里走廊這邊,而且我們一定要把X3的晶礦拿在手中。”
許樂看著邰之源的眼睛,說道:“這就等于一定要帝國方面割讓星域,你知道難度有多大,對方憑什么接受?”
“加里走廊的空間通道是個反漏斗,你來往多次應該很清楚,現在帝國艦隊已經有穿越能力,聯邦在漏頭這頭如何防守?所以我們的防御第一線肯定要在通道那邊。”
“加里走廊那邊基本上荒蕪星域,帝國流土,根本沒有有效控制,就算讓給我們又有什么問題?當然,為了彼此顏面好看些,我們可以用共同資源開發的名義。”
“至于X3星系那邊……上林不是左天星域那種星系間可以不需要大量交流的世界,沒有晶礦聯邦就要崩潰,我甚至可以同意雙方進行共管,我方以租借形式按開采數量支付相應酬勞。”
許樂沉默聽著,直到此時才開口問道:“你有沒有想過這些談判條件全部是帝國在退讓?”
“這場戰爭是聯邦勝了,這是重點。”
“這有意義嗎?”
“好吧,就算沒有任何意義,我們可以支付一大筆以資源形式提供的資金,帝國方面如果要稱為戰爭賠款我也沒有意見。”
“這個聽上去倒可行。”許樂蹙著眉頭問道:“雙方國族情緒怎么辦?打了快一百年,仇恨不是那么好消除的。”
“國族都要亡了,難道還不能允許有些情緒?但既然國族看來永遠都不會亡,那么情緒自然會變得不錯起來。”
邰之源平靜說道:“至于帝國那邊,以皇室的強硬作風和鐵血統治習慣,你們曾幾何時在乎過民眾的情緒?”
許樂沒有在乎他的嘲諷,感慨說道:“即便這次和談能成功,可誰知道聯邦和帝國之間下一場戰爭什么時候就會開啟。”
邰之源也感慨起來:“也許是十幾年,也許是幾十年甚至是幾百年,那時候我們已經不用理會這些事情或者在墳墓中沒法理會,就交給更有智慧的后代們去處理吧。”
感慨的聲音忽然停止。
他望著許樂說道:“其實我真的很想徹底擊敗帝國。然而現在的問題你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聯邦部隊攻進天京星,攻進那座據說很宏偉的皇宮,你又偏偏很不容易死,所以除了談判我別無所選。”
許樂端著酒杯的手微微一僵,笑著說道:“看來我還有點用處。”
邰之源平靜說道:“你本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
許樂知道這句話的意思是什么,沉默片刻后說道:“聯邦承諾向帝國提供合成肉制造工藝,我就嘗試去說服他們。”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邰之源斬釘截鐵說道。
許樂看著他認真說道:“左天星域底層很多平民賤民還有奴隸,真的生活的很慘,還有很多吃不飽飯。”
邰之源回答道:“但合成肉制造屬于憲章范疇,政府沒有權力。”
“憲章條例也可以修改,我去說服……別人。你去嘗試說服憲章局,反正現在是林半山在代理局長,趁他回百慕大之前把這事兒辦下來,對他來說可沒有什么不可破壞的規矩。”
邰之源沉默片刻后說道:“我去試試。”
許樂握著酒瓶很認真地給他倒滿酒杯,說道:“我最近知道了很多浩劫前的說法和諺語,有的真的很有意思,比如什么積德,這件事情如果做成了,你將來的后代會有福報。”
邰之源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說道:“我不會有后代。”
“為什么?”
“數世單傳的邰家,到我這一代就會結束。”
邰之源緩慢飲盡杯中劣酒,用白色絲絹擦了擦唇角,平靜說道:“不用急著勸我什么,我不是李在道那種真正的瘋子,自然不可能是為了要實現人生理想就把邰家太子爺自我結扎了。”
“那是為什么?”許樂惱火說道:“你有病啊。”
邰之源微笑望著他,說道:“我確實有病。”
“體育館暗殺發生后,你被送進總醫院,醫生診斷你得了癲癇,我那時候給你了一瓶藥,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好像記得,但我沒有吃。”
“從我生下來開始,我的身上都會隨身攜帶那瓶藥,當年在圖書館機戰室里昏倒,都是同樣的原因,我有病。”
許樂蹙著眉頭望著,問道:“什么病?”
“遺傳病,一種醫學界找了數萬年都找不到病因病源的遺傳病,它有很長的專業名稱,也有很簡單的名稱,就叫邰氏病。”
“因為整個聯邦就只有我們邰家的人才會得這種病,邰家的人從生下來開始,大腦神經就會經常出現異常放電,和癲癇很像,但更麻煩一些,因為醫生找不到病源。”
“發病的時候很痛苦,而且大腦會比正常人萎縮的更快,壽命也不會太長,所以我父親死的早,而我從來沒有看見過我爺爺。”
邰之源極為罕見地聳聳肩,自嘲說道:“這種病也不見得帶來的全部是惡果,因為大腦神經發電異常,我們家族從古至今雖然人丁零落,但確實每一代都是極優秀的天才人物。”
許樂震驚地看著他,握著酒杯的手極緊,始終說不出話來。
“然而……這樣的生命終究是被造物主詛咒的吧?”
邰之源靜靜看著遠方的萬家燈火,淡淡說道:“所以我不會要孩子,就讓這種痛苦和詛咒結束在我這一代。”
“可是邰老局長已經活到九十幾歲了!”
許樂忽然揮著手臂大聲說道,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繩索。
邰之源平靜說道:“老局長是我家唯一的七代遠親,但沒幾個人知道他是被收養的,我母親對他一直心存愧意,正是因為他當年一直不肯多生幾個兒子,偏偏收養了一堆女兒……”(此處詳見第四卷第二百一九章,最后一次詳見。)
“可總得有些辦法吧?”許樂皺眉說道。
“你見過那么多生死,難道還沒看明白?”
邰之源微笑說道:“我并不在意這些,結婚對象選擇白琪有很多因素也是因為這點,畢竟我們開始的時候只是一場交易,那么當我死去或離去時,她的痛苦或許能夠少一些。”
許樂搖了搖頭,看著空酒杯輕聲說道:“我看倒不見得。”
邰之源看著他聲音堅定有力說道:“我也是個不肯向命運低頭的人,因為我的人生比別人都要短一些,所以我必須成為聯邦最年輕的總統,完成任期后去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我要去宇宙的最深處,就算死我也要死在那里,當年在海邊沙灘上我對你說過,我的目標就是星辰海洋。”
“夫人會怎么看待這件事情?”
“女人總是比較麻煩,無論是你的母親還是妻子,或者是你未來人生中很多位妻子,但這些麻煩最終都是要靠男人來解決。”
望著年輕的聯邦總統離去時瘦削而蕭索的背影,許樂在第一時間內和老東西取得了聯系,然后確認了某個令他無言的事實。
原來邰家先祖就是如今憲章廣場上雕像群旁最不起眼的那個人,當年大浩劫時,飛船從祖星撤離時,邰家那位先祖最后一個撤離行星觀察站的人,所以受到了嚴重的輻射,身體留下了后遺癥。
這種后遺癥對他體內的生物標識結構造成了劇烈的影響,這種影響甚至能夠遺傳下去,變成了如同詛咒一般遺傳病。
五人小組在決定死亡后的人類社會秩序時,考慮到當時還很脆弱的人類社會需要開拓尚屬蠻荒野地的三林星域,需要更有效的行政效率,所以選擇了便于集中權力的帝制,而在挑選第一任皇帝時,則是選擇了那位邰家先祖和新生女性的一名后代。
“之所以選擇邰氏后代,或許正是因為包括邰家先祖在內的五個人都非常清楚,邰氏的血脈無法延續太長太廣,那么就算邰氏后代日后想要繼續維持帝制,會遇到先天的困難。”
“雖然生命力的頑強讓邰氏血脈延續的時間段遠遠超出他們的想像,但某種意義上說五人小組依然計算成功了,只不過這種選擇事后分析未免顯得有些太冷酷。”
許樂沉默了很長時間后說道:“也許當年五人小組就是覺得邰家先祖為撤離祖星付出了太多犧牲,所以只是為了補償,而選擇他的后代做為新人類社會的君王。看待事情簡單一些或許能夠更愉快一些,為什么我們不能把事情往美好的方面去想?”
對于處于戰爭中的人類社會而言,最美好的時刻,最美好的畫面其實很簡單,那就是在前線天天經歷死亡考驗的士兵,終于安全回到了家里,和自己的親人含淚重逢。
聯邦與帝國的談判還在痛苦持續當中,帝國天京電視臺卻已經開始播放相關的新聞視頻,極少出現在公眾面前的偉大夫差皇帝出現在皇宮城墻之上,用平靜的目光檢閱排成整齊隊列昂首挺胸走過宮門的前線退伍士兵。
帝國方面的新聞稱:
在偉大皇帝陛下的領導下,在白槿皇族與貴族及各階層勇敢戰士的共同努力下,帝國獲得了這場戰爭的最終勝利,怯懦的聯邦人馬上將要支付巨額的戰爭賠款,來贖取被施舍的和平。
新聞上的天京星都城是一片歡慶的海洋,衣著華麗的貴族拉起從前線歸來跪在身前的奴隸士兵,像兄弟一樣擁抱,然后當眾宣布因為該奴隸士兵英勇的戰績和傷疤,贈予其珍貴的珍由。
類似的畫面不停在帝國新聞里出現,而聯邦民眾自然看不到,也不知道議會山剛剛艱難通過的《對落后星域蠻荒原住民及奴隸的資金支援解計劃》在帝國方面直接變成了巨額戰爭賠款。
此時的聯邦幾乎所有家庭的電視光幕都在播放一部紀錄片。
這部由金星紀錄片廠拍攝的紀錄片,叫做《士兵回家》:
背著沉重行軍背囊的少尉從前線歸來,他有些緊張地走進幼兒園,試圖認出正在玩光幕桌面拼字游戲的女童中誰是自己兩年未見的女兒,在老師的輕聲提醒下,他笑著蹲下了身體張開雙臂。
一個可愛的黑發女童怔怔地望那邊,忽然捂著嘴巴尖聲叫了起來,像只小鳥般撲了過去,撲進那名父親的懷中,不管身邊的鏡頭怎樣拍攝,她都緊緊摟著父親的脖子,像是很擔心他又不見了。
女童貼著少尉的臉,輕聲細語說道:“爸爸,我想你了。”
陶小麗是港都一間貿易公司的女文員。今天是她的生日,然而她的情緒并不高,因為相知相愛的男友正在左天星域前線服役,還要過三個月才回來,當她吃蛋糕吹蠟燭時,男友或許正躲在狹小的合金坑道間躲避外面的風雨甚至是導彈,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她拒絕了一位男同事的晚餐邀請,單獨回到公寓樓中,扔掉提包蹬掉拖鞋,疲憊地靠在沙發上,雙手揉著頭發看著冷清的房間,想著那些美好的舊日時光,神情孤單和悲傷。
就在這時雜物間的門被人推開,十幾名同事推著插滿蠟燭的蛋糕車唱著生日歌走了進來,她吃驚地看著那邊,手掌撫在胸前,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感動之余卻難免有些遺憾。
如果他也在就好了。
似乎造物主聽到了她心中默默的祈禱,蛋糕車旁的同事們散開,一名穿著聯邦機修兵背心的帥氣青年捧著鮮花走了過來。
陶小麗撫在胸前的手驟然抓緊衣服,不敢置信地望著那張臉,緩慢走過去緊緊抱住他,流著眼淚不停親吻著他的臉他的唇。
(注:以上兩段概念來自網上某視頻,最后一次注了。)
紀錄片里有一個模糊的老視頻: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在那間簡陋的紅油飯館前,一個四歲的小女孩兒,看見落日里走來的那位將軍,尖叫著沖了過去,一把跳了起來摟住將軍的脖頸。
正值壯年的將軍背影并不魁梧卻無比強悍,小女孩兒攬著他的脖頸咯咯笑著不停搖蕩,剪裁整齊像西瓜皮般的黑發時散時聚。
紀錄片里有一個最新的視頻:深春某日,攝像機鏡頭跟著一名雙腿嚴重殘疾的聯邦校級軍官乘坐輪椅,艱難爬上多層灌溉農場。
在農場頂層,輪椅上的他望著那名女孩兒喘著粗氣說道:“我有兩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第一件就是我剛剛創造了乘坐輪椅攀爬十三層灌溉農場的聯邦速度紀錄,當然,以前從沒人這樣做過。”
“第二件事情就是:親愛的,蕭叔同意咱倆的事兒了。”
灌溉農場滴水培養槽前,那名穿著圍裙,系著花頭巾的女孩兒吃驚地望著他,然后抬起雙手捂著臉開始無聲痛快的哭泣。
在這些令無數聯邦民眾熱淚盈眶的畫面中,該紀錄片導演極為隱晦或者說用心險惡地插入了數年前某個新聞直播畫面,那個畫面只有數幀,基本上在播出時一閃而過,除非有人閑極無聊用極慢數一幀幀觀看,不然估計誰都無法看到。
那是歡迎聯邦英雄自帝國歸來的畫面,當那個身著聯邦軍裝的小眼睛男人走出戰艦艙門時,首都空港萬眾歡騰。
紀錄片里還穿插了一些真實采訪,采訪對象都是從前線歸來的聯邦官兵或者是這些官兵的家屬。
一名聯邦上校望著鏡頭說道:“我叫寧和,第一軍區參謀部參謀,在前線服役還不到一年,所以很可惜沒有拿到什么軍功章。”
他身邊那名笑容甜美的少婦對著鏡頭說道:“我叫曉莉,我是寧和的妻子,我不要什么軍功章,只要他人能回來就好。”
直接受政府指示,擁有軍方背景的攝制組甚至不可思議地采訪到剛從前線歸來的聯邦前敵總司令杜少卿將軍。
在首都空港氣氛熱烈的歡迎儀式上,攝像機鏡頭緊緊追著那位戴著墨鏡的聯邦名將,搖晃的非常厲害,記者在一片嘈雜間拼命大聲問道:“將軍閣下,請問回家的感覺怎么樣?”
杜少卿回過頭,摘下墨鏡沉默片刻后說道:“感覺不錯。”
紀錄片最后依然是由鮑勃主編擬稿,由前參謀聯席會主席,退役多年的邁爾斯老將軍親筆寫下的一句話。
“我們緬懷英雄,是因為他們讓我們不需要英雄也能活下去,所以請讓我們歡迎英雄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