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前,李匹夫是聯邦第一軍區十七裝甲師師長,參加到了聯邦對帝國的遠征之中,狙殺帝國皇帝,挽狂瀾于即倒,又在隨后連綿大戰中,指揮聯邦軍隊作戰如神,建立不世功勛,成為毫無疑問的軍方第一人,甚至是聯邦第一人。
從那輛黑色的M37機甲如狂龍一般卷過沙場,于二百輛帝國皇家機甲營的包圍中,突殺帝國皇帝陛下始,這個宇宙中,再也沒有人敢直呼他的大名。
無論他在哪里出現,迎接他的必將是激動而仰慕的熾烈目光,因為了他這樣一個人,費城李家這個普通的公民家庭,竟然有了幾分千世之家的味道,傳承萬年的七大家竟也不敢稍有怠慢。
帝國人痛恨地稱呼其為野獸,聯邦民眾尊敬地稱其為軍神,連續幾任聯邦總統禮貌地稱他為大元帥。
如今聯邦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第一軍區司令邁爾斯上將,第三軍區司令,國防部及艦隊里諸多高級將領,都是這位軍神大人一手培養提攜出來的下屬。
對于這些高級將領來說,他們不習慣稱呼李匹夫為軍神、元帥,因為那樣顯得太生疏,太怪異,他們擁有自己獨特的稱呼方法,比如邁爾斯上將習慣恭敬地稱呼他為師長,洪予良上將習慣稱呼他為老師,國防部前任部長習慣稱呼他為頭兒……
這些舊屬對于李匹夫還有一個共同的稱呼,這個稱呼顯得親熱之中帶著無比的尊敬,那就是:老爺子。
然而今天在傾城軍事監獄里,這名年輕的囚犯一見李匹夫的面,卻喚了對方一聲:老頭子。
老爺子和老頭子看上去只不過是一字之差,但所代表的意味卻是天差地別。陪同軍神爺孫進入監獄的國防部少將主任與那名像孫子一樣的獄長,聽到這三個字后,臉部表情頓時變得極為精彩,盯著門口的許樂,似乎隨時可能將他拖出去槍斃了。
然而坐在桌子對面的李匹夫卻沒有什么反應,老人只是靜靜地看著門口的年輕人,漸漸地,有一絲感慨從他蒼老的容顏上發散開來,最后變成一種了然于心,略帶悵然的笑容。
已經有多少年沒有聽到這個稱呼了?軍神李匹夫看著這個年輕人,思緒卻飄到了無數年前。他自幼便顯得老相,謹守規矩禮法,無論是在費城的初級軍校中,還是后來和弟弟去宇宙的那頭歷險,在那位老師的門下學習,他一直是那樣的規矩,每一步都走的謹慎小心,絕不肯犯錯。
李匹夫一生唯謹慎,大事也不糊涂,唯一一次無把握的冒險,便是當年刺殺帝國皇帝。這種性情用他弟弟嘲諷的話語來說,年僅十八,心態已至八十。
“十八歲生日那年,你便開始喊我老頭子。”老爺子安靜地在心中回憶著,不盡感慨,也從老頭子這三個字里,最終確認了面前的年輕人和那個家伙之間的關系。
“坐吧。”老爺子示意房間里的人們都退了出去,然后請許樂坐下。
腳鐐丁當響著,許樂坐了下來,卻仍然覺得今天發生的一切有些不敢相信,他瞇著眼睛看著桌子對面的軍神大人,感覺有點兒像一年前在醫院里醒來后瞧見陽光中的簡水兒,一場夢罷了,卻仍然見著按道理只能在夢里出現的人物。
在莫愁后山第一次看見邰夫人時,許樂便已經無比緊張。聯邦七大家對于他來說,畢竟是一個遙遠的模糊的概念,而桌子對面這位老人,卻是無數聯邦公民敬仰崇拜的對象,聯邦電子基礎教材里有好幾篇關于他的文章,這些年來聯邦的宣傳,電影,紀錄片,已經讓這個人的形象深入人心,再也難以抹去。
許樂也不例外,他雖說有些自由散漫的味道,但對于面前這位拯救了聯邦的大英雄,依然從骨子里生出敬與畏這兩種相輔相生的情緒。
“他在東林過的那些年怎么樣?”李匹夫看著有些緊張的許樂,忽然開口問了一個很突兀的問題。
此時審訊室里所有的監控設備全部已經關閉,無論軍事監獄的規章制度再如何嚴肅,在李匹夫的面前,都不是問題,也沒有人敢去窺探這一場奇異的談話。
這個問題確實很突兀,別的人就算聽著了,可能一時半會兒也弄不明白。但關于這個問題,許樂已經想了很久很久,從林園里與李瘋子交手之后,他便一直在思考這個,今天忽然間快要得到答案,他不由嘴唇微干,片刻后沙啞著聲音說道:“還成,天天也就是喝酒吃肉……開了一間電器修理鋪,每周去療養中心玩玩。”
“嗯,他很喜歡吃肉,不過我一直不明白,他究竟是喜歡吃肉的感覺,還是喜歡這種破壞聯邦制度的快感。”老爺子輕輕地嘆息了一聲,淡淡說道:“你是他的學生?”
許樂有些緊張地用右手撓了撓頭,雖然面前的老人穿著一身便服,顯得蒼老而瘦弱,但或許是因為對方的名字,對方的歷史,他總覺得房間里有一股異常肅然的情緒,在擠壓著空氣,擠壓著自己的大腦。
“我……我是店里的修理工,不知道算不算學生。”他抬起頭來,有些無奈地說道。
“他把我老李家最寶貝的東西都傳給了你,而且你還學會了,你自然就是他的學生。”老爺子的那雙眼睛平靜無波,卻又攝人心魄,緩緩說道:“你怎么稱呼他?”
費城李家的寶貝?許樂心頭微緊,暗自想著這究竟指的是自己體內的力量還是左手腕上的手鐲?軍神大人會不會把他家的東西拿回去?從進入審訊室之后,他便刻意將左手上的手鐲藏著,此時更是下意識里往桌下放了放。
“我叫他封余大叔。”
老爺子沉默了很久,緩聲說道:“我想你跟了他這么久,總要讓你知道一些什么。他不叫封余,也不叫余逢。”
“他姓李,是我的親弟弟。”
縱使心里早有準備與推測,但此時聽到軍神大人親口證實,確認了那個教了自己很多年的大叔,真的與費城李家之間有如此親厚的關系,許樂的心情依然止不住地震驚,彷徨起來,藏在桌子底下的左手開始控制不住的顫抖,這不是準備攻擊,而是實在有些難以言喻的感受。
十個壯烈精悍的近身戰姿式,因這姿式而生成的體內古怪力量,這些讓許樂強悍地闖入首都星圈,破開一片天空,卻怎樣也尋思不明白的東西,在這一刻,忽然間就找到了答案。
在這一刻,他想到大叔提到人人敬仰的軍神時的不屑,想到了很多很多,也想到了在港都酒店下與林斗海的高手保鏢交手時,那個叫孔武的厲害人物受傷倒地時,無比驚恐的呼喊。
“你姓李!你不姓許!”
“你是李家的人!”
許樂坐在桌旁,將顫抖的左手放在腿上,低著頭回想著當天孔武驚懼的神情,那是多么的歌劇腔啊……然而大叔的過去,波及到自己身上的現在,這本身又多么像席勒荒誕的初期歌劇啊!
“在東林的那些年,他過的怎么樣?可曾開心?”
就在許樂震驚難以自己的時刻,老爺子淡然而充滿追思的話語,再次在安靜的房間里響起,將他從那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中拉了出來。他抬起頭來,第一次認真地看著這位軍神大人蒼老的容顏,想要將這張聯邦最出名的臉與封余大叔的臉聯系起來。
“還好,就是經常牙疼……呃,他的牙基本上全壞了。”許樂輕聲回答道。
李匹夫聽到這句話后,蒼老的容顏微一黯然,略一停頓,稍做懷念,他便回復了平靜,淡淡問道:“能不能麻煩你講一下,他在東林那邊具體的生活?我對這個比較感興趣。”
用封余的話來講,許樂天生擁有一種識破人心的能力,那是因為他的本性太過簡單直接干凈,所以旁人的容顏對于他來說極難是障礙。縱使今日桌子對面是聯邦最值得敬仰的大人物,但在稍一冷靜之后,許樂便明白了這位老人此時最需要什么,略一沉默,他便開始安靜地敘述大叔在鐘樓街,在礦坑里的生活。
比如大叔的懶散,比如大叔的好吃懶做,比如大叔愛喝什么牌子的紅酒,牛肉最喜歡煎幾分熟,最喜歡看二十三叔道的那部電視劇,最喜歡那個滿頭紫發的小女生。
審訊室里一片安靜,只有許樂微啞的聲音在講述一個聯邦一級逃犯的尋常人生。
老爺子以及他身后的李封中校,一直沉默安靜的聽著。直到最后老爺子才感慨地說了一句:“星辰易亂,本性難移,這么多年了,他喜歡的東西果然還是那些,只是沒想到,以他的性情居然能夠耐得住這么多年的寂寞。”
聽到封余最喜歡那個紫發小女生時,老爺子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倒是他身后的李封眉頭微微一皺。
再平淡繁復的故事總有結束的時候,房間里安靜了許久,李匹夫望著許樂,忽然間直接簡單問道:“星圖在你手上?”
這個問題來的很陡,在溫暖感慨的漫長回憶敘述之后,便這樣如天外一筆涂了下來,頓生凜冽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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