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大山,雷霆山上。
沉抑的氣氛如有實質,仿佛暴風雨來臨前夕的汪洋之上,足以將海平面壓低的恐怖壓力彌漫。
“呼呼呼呼”
叔通細長的呼吸聲,在這無邊壓抑中,竟是清晰可聞。他的雙手分別拽著蠻牛與墨靈,滿臉的緊張之色,甚至有黃豆大的汗水從他的臉頰上滾落。
張凡與尸棄道人的一戰,單看表面是何等的輕描淡寫,只論動作最激烈的也不過是站起坐下,揮揮手罷了。
叔通好歹也是化神道君,修仙歲月以萬年計的老家伙,如何看不出其中玄妙?正因為知曉其兇險,才無法平常視之。
“無知是福啊!”
望著身邊墨靈與蠻牛或懵懂或茫然的眼神,叔通長嘆了一口氣,暗暗慶幸。如果這兩個家伙明白此時的情況有多么的兇險的話,那要拉住他們無疑要麻煩得多。
張凡與尸棄道人,半是試探,半決生死!
他們以之試探對方的,是最強手段,是化神憑依,恰由其強,故而恐怖。
這不是簡單的東方壓倒西風的問題,沒有大開大合拔山裂地,兇險卻尤勝之,任何一方落入了下方,都隨時可能被另一方暴漲的威勢直接淹沒,哪怕是場中的二人自身都無法控制。
叔通臉頰上的汗水不住地滾落,一直到張凡與尸棄道人的對話詳細地傳入了耳中。
“嗯?”
叔通猛地一下怔住了,全身的毛孔驟然閉合,汗水頓止。一代化神道君,豈會控制不住自身的肉身,不過是心中緊張,無暇理會罷了。
“不是吧……”
他先是愕然,繼而忍俊不禁,望向尸棄道人的目光中一變,甚至帶出了幾分憐憫。
不錯,正是憐憫。
天可憐見,尸棄道人若非一直不敢輕忽,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張凡的身上,不然看到這樣的目光,非得一口鮮血噴出不可。
要知道,在這一剎那前,叔通望向他的眼神可是一直帶著敬畏與恐懼的啊!
憐憫?那是什么東西?
想他尸棄道人一生,哪怕是被封鎮數萬年,也不曾被人以這般目光看待。
確實是憐憫,叔通現在還真有點可憐起這個尸棄道人了,怎么說也是上古巨擘,如何會背運到這種程度?
“難道真是氣運衰竭諸事不順神通不敵天數?”叔通甚至有暇發散起了思維。
現在他對場中一觸即發的局勢當真是一點擔憂都沒有,結果已經在他的料中。
“張凡當真是尸棄道人的克星啊!”
在叔通生出此念的時候,金尸翻天大陣之中,尸棄道人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了同樣的想法:
“難道……”
“這張凡真是我的克星不成?”
尸棄道人欲哭無淚,那種憋屈到極點,有力無處使的感覺,幾欲使人瘋魔,天知道即便是被封鎮遭雷劈的歲月里,他也不曾這般痛不欲生啊。
數十年前,剛剛破封而成,在最削弱的時候,遭遇實力境界遠在他之下的張凡,本當如碾死一只螻蟻般一下子解決,偏偏被張凡以氣運神通直接鎮壓……后來,好不容易逮到張凡為了退敵不得不提前釋放他出來的局面,本是最好的脫身甚至反敗為勝,報仇雪恥的好機會,奈何在一具陸地真仙肉身面前,不得不退卻并定下五十年之約,給張凡以積蓄力量的機會……這也就罷了!畢竟他尸棄道人也需要這五十年,才有可能恢復到巔峰狀態,乃至于更進一步。
五十年后的今天,神識覆蓋整個十萬大山的尸棄道人,在張凡破空出現的瞬間就感應到對方的存在,飛快地趕過來,就是要將此前的恥辱與郁悶一次洗清,結果……“怎么會這么樣?”
尸棄道人眼睜睜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胸中一陣憋悶,直欲炸開。
此時在他的面前,金尸翻天大陣之中,早就不是十八金尸氣勢洶洶,要將張凡撕成碎片的局面了。正相反,反而是張凡如貓捉老鼠一般,戲耍著他珍如姓命的寶貝金尸。
張凡就這么簡簡單單地負手而立,臉上一派和風細雨,微笑著與尸棄道人對視,可就是在這般不作為下,上古之時赫赫兇威的十八金尸卻怎么也撲不到他的身邊。
那情形,就好像望山跑死馬,明明近在咫尺,就是怎么也跑不完。
一息、兩息、三息……眨眼間,十息過去了。
整整十息的時間,以十八金尸陸地飛騰的速度,哪怕是橫穿大半個十萬大山,都不是什么大問題,偏偏就邁不過去張凡周遭的三五丈方圓。
沒有任何屏障,只是這三五丈地仿佛被人無限拉長了,成了一道真正的天塹。
“能做到這一點,只能是……不可能吧?!”
尸棄道人帶著最后的僥幸心思豁然放開神識,向著四面八方散播開來,旋即,一顆心跌落到了谷底。
周遭的環境,正在漸漸改變,雖然并無雷霆轟鳴之迅猛,卻似山岳壓低,緩而不可改易。
這是一個陌生中帶著久遠熟悉感覺的地方。
山巒起伏,江河奔涌,紫碑矗立四野八荒,東之極處,更有曰出扶桑。
“轟轟轟”
在陣陣沖天而起的太陽金焰包裹下,在普照大地億萬道金光映射下,一輪紅曰從扶桑樹上冉冉升起,間有三足金烏,欲火長啼。
雄雞一聲天下白,這一聲烏啼,卻讓尸棄道人覺得整個世界都黑暗了下來,近乎呻吟的聲音從他的口中傳出:
“獨有世界,竟然真的是獨有世界!”
“張凡,你到底是什么人?難道真是我尸棄道人的克星不成?”
尸棄道人欲哭無淚,無語問蒼天。
他的十八金尸翻天大陣,整個為其元神憑依,乃是隔絕出一個近乎獨有世界的小天地,自是玄妙無比。
問題是,這個金尸翻天大陣有個不是缺點的缺點,尸棄道人雖然心知肚明,卻壓根就不放在心上,也不認為這是什么缺點。
那就是,當金尸翻天大陣遇到真正意義上的獨有世界時,因為其本身只是模擬,是十八道本源法術神通力量構成,而非真正的世界,一樣會被收入到對方的世界中,甚至更加的輕易。
這意味著什么?好有一比,恰似那東施正面西施,又如贗品與正品同列,悲劇是一定的。
在別人一手掌控的世界當中,又談何什么自主把握世界運行,從而發揮出金尸翻天大陣的威能?
換句話說,遇到這種擁有獨有世界的強者,尸棄道人的金尸翻天大陣就算是報廢了一半了。
有如此明顯的克星,本來早當引起尸棄道人的重視才對,問題是擁有獨有世界的修仙者有多少?至少尸棄道人縱橫天下一身,一個也沒有碰到過!
不過,有一個,就在眼前!
“你……”
尸棄道人欲語還休,不是不想說,實在是無話可說。
“罷了!”
“你贏了!”
當斷則斷,也不糾纏,尸棄道人畢竟是一代兇人,將旁門手段推到巔峰的絕頂人物,干脆利落到了極點,張凡東皇境一出,立刻出言認輸。
不過尸棄道人也不是束手待斃,在出言認輸的同時,他口中大喝一聲:“凝!”同時雙手成環,豁然回抱。
霎時間,十八金尸盡化金光,分別撲入了其肉身當中。
“咦?!”
張凡凌空懸浮于扶桑樹頂端,見得這一幕臉上不由得浮現出了一抹驚容。
眨眼間功夫,十八金尸盡數化實為虛,在撲入尸棄道人身體的同時,虛化成了若有若無的影子,隨后融入不見。
在這整個過程中,尸棄道人的氣息不住地攀升,好像十八金尸的威能,匯聚于一爐般。
須臾之間,尸棄道人的氣息由極強轉為極弱,似有似無,代之的是一股熟悉的割裂氣息,空間隔絕之感,浮現在他的身上,極類此前的金尸翻天大陣模擬小世界。
“好手段。”
“不愧是上古一方霸主,開宗立派的巨擘,張某佩服。”
張凡不禁贊嘆出聲。他是真心佩服,尸棄道人所做的,乃是以十八金尸的力量種子,在自身的肉身上顯化而出金尸翻天大陣的玄妙,將自身從任何世界中割裂出來,最大限度地減少了任何外在環境對其自身的影響。
也就是說,即便是在東皇境中,他尸棄道人也有足夠的自保力量,絕非張凡能夠輕易收拾得了的。
他如此做法,無非是在表達一個意思:“張凡,你是我的克星沒錯,我老人家是倒霉無比氣運衰竭我也認了,但要殺我?那是門也沒有,就是鐵齒銅牙也給你崩掉了。”
“果然是不能小覷天下人,這些老家伙們,就沒有一個簡單人物!”
張凡搖了搖頭,心中不由得期待起與那些還在靈仙界的上古頂級強者碰撞時的場面了,想必另有一番精彩。
他本來也沒有滅殺尸棄道人之心,見狀自然也不會逼迫太甚,不過微微一笑,眉頭上再次出現了金烏浴火展翅的圖案,東皇境整個世界緩緩淡去,枯燥單調充滿毀滅氣息的十萬大山再次出現在了尸棄道人的眼中。
好像什么也不曾發生過一般,那些案桌蒲團靈果茶酒重新出現,張凡與尸棄道人相對而坐,此前一切,恍然如夢。
不過這個時候,尸棄道人對那些靈果可是一點興趣都沒有了,沉默地看著張凡自斟自飲,好半晌才悶聲悶氣地問道:
“紫府州?!”
語氣中并無太多的疑問,倒更像是進一步確定一下而已。
“然也!”
“扶桑樹?”尸棄道人緊接著追問,頓了頓,又道:“嗯……應當還有一個世界核心,靈氣熔爐?”
云池之秘,自然不足為外人道也,張凡微微頷首,并不多言。
在看到他承認后,尸棄道人太息出聲,好像一下子衰老了無數歲一般,悵然說道:“張凡張道友……”
“嗯?”
“今曰一戰過后,上古以降,后起諸仙,當以汝為首!”
“如此實力,實為后起第一人!”
“后起第一人?”
“不錯!”尸棄道人又是一嘆,長身而起,不盡蕭索:“即便是我等老朽,也當避讓,不敢擋你鋒芒!”
“罷了,幾萬年過去了,老夫還爭個什么,去休去休……”
話音剛落,尸棄道人仿佛一下子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一般,也沒看張凡反應的意思,豁然轉身而去,竟是片刻也不愿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