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夢南是祖望的同學,同校而不同系,祖望學的是文學,柯夢南學的是音樂,兩個人所學不同,性格也不同,真不知道怎么會成為好朋友的。柯夢南剛到我們這個圈圈里來的時候,和我們并不見得很合得來。他不太愛講話,總是微笑的坐在一邊,靜靜的望著別人笑和鬧,彷佛他只是一個觀眾,一個與大家無關的人物。何飛飛曾經扮著鬼臉對我說:
“柯夢南這人可以去演偵探片,你看他那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好像他超人一等似的。”
柯夢南確實有點與眾不同,他不像別的男孩子那樣衣著隨便,拖拖拉拉,他總是穿得整整潔潔的。他也不會在大庭廣眾里旁若無人的高談闊論。總之,他和我們之間有段距離,我們都知道他家的經濟情況非常好,他又是獨子,所以,他的生活態度就過分“上流”了。人的習慣是很難打破的,他無法很快的被我們同化,我們也無法很快的喜歡他,直到有一天,一切都改觀了。那是個月夜,夏天的晚上,城市里燠熱得像個大蒸籠。于是,我們一齊跑到碧潭去劃船。柯夢南也去了。水面上涼爽極了,月亮又好,有如詩如畫的情調。我們包了一條大船,四條小船,一共大約有十五、六個人,在水面組成了一支龐大的隊伍。我們讓大船在前面走,四條小船用繩子連在一塊兒,只有兩邊兩條船的人負責劃,緩緩的跟在后面。月明星稀,槳聲打擊著水面,聲音規律的響著。我們沒有喝酒,但是都有了醉意。那模糊的山影,那閃著月光、星光的潭水,那份說不出來的靜謐和安詳的氣氛,我們不知不覺的安靜了,不笑了,也不鬧了。就在這時,柯夢南忽然輕輕的吹起口哨來,他的口哨吹得非常好,悠長、綿邈、而高低起伏,他吹的是一個陌生的調子,我們都沒聽過,但是非常悅耳。那晚的月光、山影、樹影、船聲、槳聲,都已經具有魔幻的色彩,他的口哨就更具有催眠般的力量。那么悠雅抑揚,那么寧靜瀟灑,那么無拘無束。他吹了很久,最后一聲長而高亢的音調之后,他停止了。一切都靜靜的,包括山、樹、月光、和我們。沒有人說什么,我們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口哨,也自然而然的接受了他的停止。船走進了一片山的暗影中,船頭搖槳的老頭子扶著槳睡著了。不知道靜了多久,祖望打破了岑寂,他安安靜靜的說:
“柯夢南,唱支歌吧!”
柯夢南沒有答復,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于是,祖望又說:“唱一支吧!為了我們。”
他輕輕的哼了起來,哼了幾聲,他又停了。船篷上懸著一盞燈,是個玻璃罩子,里面燃著一支小小的蠟燭。他抬起頭來,凝視著那盞小燈。燈光微弱的射在他的臉上,他的眼睛炯炯的發著光,臉上帶著種生動的、易感的神情,燈影在他的臉上搖晃,造成一份朦朧的感覺。我們大家都不由自主的望著他,并非期盼他的歌,只是下意識的。他的面容看起來非常動人,充滿了感情,充滿了靈性,充滿了某種不尋常的溫柔。接著,他就引吭高歌了起來,在這以前,我們從不知道他有這么好的歌喉,那支歌我們都沒有聽過,動人極了,有撼人心魂的力量,一開始就把我們都震懾住了。歌詞是這樣的:
“有人告訴我,這世界屬于我,在浩瀚的人海中,我卻失落了我。
有人告訴我,歡樂屬于我,走遍了天涯海角,所有的笑痕里都沒有我。
有人告訴我,陽光普照著我,我尋找了又尋找,陽光下也沒有我。
我在何處?何處有我?
誰能告訴我?我在何處?如何尋覓?
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誰能告訴我?”
他的歌聲里帶著那么強烈的感情和沖激的力量,我們都聽呆了。最后那一連三聲“誰能告訴我?”一聲比一聲的力量強,一聲比一聲的聲調高亢,那樣豪邁,又那樣蒼涼的在水面蕩開來,又在山谷間回蕩。我們屏住氣息,誰也說不出話來,彷佛他的歌是什么魔法,把我們都禁住了,好半天,無事忙才迸出一聲大叫:“好歌!”于是,我們都鼓起掌來,叫著,喊著,有一種大發現般的興奮,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激動,整個人群都陷在騷動中,小船上的人往大船上爬,大船上的人跑前跑后,把柯夢南包圍在人群中間。這一場騷動足足持續了十分鐘,大家才逐漸安靜了。柯夢南擺脫了我們的圍繞,一個人走到船頭去坐了下來,船已經飄出了山的陰影,而暴露在月光下,他整個人都浴在月光之中,面容有激動后的平靜,幾乎是一種肅穆的表情。那時,他在我們的眼光中,已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神了。何飛飛擠到前面去,滿臉感動的問:“誰教你唱這支歌?”“沒有人教我。”柯夢南輕輕的說。
“誰作的詞?”紫云問。
“我。”他簡單的回答。
“誰作的曲?”何飛飛問。
“也是我。”大家靜了靜,有點懷疑,有點不信任,卻有更多的崇拜。而他坐在那兒,很安詳,很寧靜,臉上沒有絲毫的驕矜,彷佛他自己作詞和作曲都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月光在他面龐的凸出部份上鑲了一道銀邊,他渾身都帶著感情,這感情充沛得似乎他一身都容納不了,而從他的眼底唇邊滿溢了出來。
我悄悄的走開了,那歌詞和歌聲那么令我激動,這月光和夜色又如此令我感動,我不知怎么竟想流淚,非常想流淚。我獨自走向船尾,坐在那兒,呆呆的望著水面星星點點的反光,眼睛里濕漉漉的。我的身后,大家仍然圍繞著柯夢南問長問短,是一片喜悅的、熱情的、激動的喧嘩之聲。
然后,柯夢南又開始唱歌了,這次是一支很纏綿,很溫柔的歌,他的歌喉很富磁性,咬字也很清楚,唱起來特別動聽,歌詞中有幾句是這樣的:
“我曾有數不清的夢,
每個夢中都有你,我曾有數不清的幻想,
每個幻想中都有你,我曾幾百度祈禱,
祈禱命運創造出神奇,
讓我看到你,聽到你,得到你,
讓我訴一訴我的心曲,我的癡迷。
只是啊,只是——你在那里?”
我輕輕的拭去了滾落在頰上的一顆淚珠。誰是他歌中的那個“你”?誰是?那該是個幸運兒,該是個值得羨慕,值得嫉妒的人,不是嗎?只是啊,只是——她在那里?
柯夢南的歌贏得了一片瘋狂的掌聲,大家的熱情都被他勾了起來,大家叫著、喊著、鬧著,一直到撐船的老船夫嚴重的提出抗議,說我們要把船弄翻了。
那晚接下來的時光都充滿了歡愉,充滿了熱情和喜悅。柯夢南唱出了癮,何況又有那么多的知音在欣賞,在鼓掌,在期盼,他唱了許多支歌,有現成的,有他自己編的。后來我們知道他有多方面的音樂天才,除了唱以外,他還會鋼琴、吉他,和口琴。那晚他唱得非常開心,唱得山都醉了,月都醉了,水都醉了。最后,碧潭的游人都散了,水面上就剩下我們這一組人,我們也唱起來了,唱了一支非常孩子氣的歌:
“當我們同在一起,
在一起,在一起,
當我們同在一起,其快樂無比!
你對著我笑嘻嘻,我對著你笑哈哈,
當我們同在一起,其快樂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