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們的故事。我常回憶起何飛飛的話:“瞧,整個就像演戲,誰知道若干年后,咱們這場戲會演成個什么局面?”
演成個什么局面?我們是一群多么笨拙的演員!還能演得更糟嗎?還能演得更慘嗎?到此為止,這場戲也該閉幕了。
那年冬天,水孩兒出國去結婚了,接著,美玲、小魏、老蔡……也紛紛出國。至于柯夢南,他是第二年的初春走的。
柯夢南離臺的前夕,我和他曾經漫步在冷清清的街道上,做過一次長談。自從何飛飛死后,我很少和他見面,這是葬禮之后我們的第一次傾談,也是最后一次。我們走了很多很多的路,一直走到夜深。那又是個“惻惻輕寒翦翦風”的季節,天上還飄著些毛毛雨,夜風帶著瑟瑟的涼意。我們肩并著肩,慢慢的踱著步子,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步行于細雨霏微之中。從化裝舞會那夜開始,我就不知有多少次這樣依偎著他,在街道上漫步談天,訴說著我們的過去未來。但是,這一次和以前卻是大大的不同了。我們都不再是以前的我們了,宇宙經過了一次爆炸后再重新組合,一切都已不復舊時形狀。我們談著,走著,都那么冷靜,那么客觀,又那么淡然,就像兩個多年相處的老友,閑來無事,在談他們的狗和高爾夫球似的。“這次去義大利,是學聲樂?還是作曲?”我問。
“主要是聲樂,但是也要兼修作曲和管弦樂。”他說。
“要學幾年?”“學到學成為止。”“我相信你會成功的。”
他沒有答話,他的眼睛望著雨霧迷蒙的前方,嘴邊浮起一個飄忽的微笑,這微笑刺痛了我,我發現我說的話毫無意義。我們沉默了很久,輕風翦翦,涼意深深,而細雨朦朧。好一會兒,他說:“藍采。”“嗯?”“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很美麗的時光,是不是?”
“唔,”我模糊的應了一聲,不太了解他這句話的用意。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段日子!”他輕聲的說:“那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部份。不過,藍采,”他看了我一眼:“你一向最崇拜真實,我必須告訴你,假若何飛飛復活……”
“我知道,”我打斷他:“你會愛上她。”
他低下了頭,沒有說話。我看看黑蒙蒙的天空,又看看那長而空的街頭。心里十分明白,我的話說得還不夠貼切,事實上,他已經愛上何飛飛了。
“那是一個好女孩。”好半天之后,他輕聲的說:“假若你看過她的日記,那么深情,那么癡狂……噢!”他的喉嚨塞住了,他沒有說完他的話,他的眼光又投向空漠的雨霧了。仿佛那雨霧中有著他尋找的什么東西。
“她不該把這份感情隱藏起來。”我低聲自語。
”她沒有隱藏,她一再表示,表示了又表示,我們卻從不重視她的話。”柯夢南嘆了口氣:“我是個傻瓜!”
我的心臟絞痛了起來,我已經沒有地位了!往昔多少恩情,現在皆成泡影。我畢竟沒有跟他遠渡重洋,跟著他去的,是何飛飛的影子。“藍采。”他又叫了一聲。
“嗯。”我茫然的應著。
“你會不會怪我?”“我?怪你?”我望著他,他的眼光已從雨霧中收回來了,關注的凝視著我,那眼光非常溫柔,溫柔得使我不能不幻覺往日那個他又回來了。但,我并不糊涂,他的關注中有著濃厚的友情,卻絕非愛情。“不,柯夢南,”我語音含糊的說:“別提了,我想,我們有生之年,都會想念一個人,何飛飛。經過了這件事,我們不可能再重尋那段感情了,一切都已經變了,是不是?”“是的,”他點點頭,深深的望著我。“不過,藍采,你仍然讓我心折。”我凄苦的笑了笑。“答應我一件事,藍采。”他振作了一下,說。
“什么?”“和我通信,把你的情況隨時告訴我。”
“我會的。”
他站住了,我們彼此凝視著,雨霧飄在我們臉上,涼涼的,風卷起了我的衣角,吹亂了我的頭發。他幫我拉起了風衣的衣襟,扣上大襟前的扣子。在這一剎那間,我們覺得彼此很接近,很了解,但,往日的一切,也從那翦翦微風中溜走了,我們彼此了解,彼此欣賞,卻不是愛情!
“你真好,藍采。”他說:“我走了之后,會想念你的。”
“我也會。”我微笑的說。“還會回來嗎?”
“我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他堅決的說。“這兒是我的土地呀!”“你回來的時候,我要去飛機場接你。”我說。
“一言為定!”他說,也微笑著。“不論是多少年后,你一定要到飛機場來!”“一定!”“勾勾小指頭吧!”他伸出小手指,我也伸出小手指,我們在雨霧中勾緊了手指頭,他笑著說:“好了,這下可說定了,不許賴,也不許忘!”我們凝視著,都笑了起來,笑得像一對小孩子,一對無憂無慮的小孩子,好開心好開心似的。可是,當我回到了家里,我卻哭了起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我為所有我失去的歡樂而哭,為死去的何飛飛而哭,為那段隨風而去的愛情而哭……媽媽攬住了我,不停的低喚著:
“藍采,藍采,藍采,藍采。”
“媽媽,”我哭著,緊抱著她,把我的眼淚揉在她的身上。“為什么人生是這樣的?為什么我要遭遇這些事情?”“別哭了,孩子,”媽媽擦拭著我的眼淚說:“沒有人的生命里是沒有眼淚的,看開一點吧!你還年輕呢,在繼起的歲月里去制造歡笑吧!”“可是,媽媽,”我哭著說:“失去的是不會再回來了。”
“誰沒有‘失去’的東西呢?”媽媽說:“有的人比你失去的更多!擦干眼淚吧,藍采,讓我們一起來等待吧!等待一個充滿歡笑的日子!”“即使有那個日子,也和逝去的不同了!”我啜泣著。
是的,絕不可能再有這樣日子了,那些瘋狂的、歡笑的、做夢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