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濱見韓漠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自己,不知怎地,他發現幾年不見,這個小子身上似乎改變了許多,如果說很多年前的韓漠還只是一塊頑石的話,那么現在這塊頑石似乎經過細細的雕琢加工,開始有了棱角,雖然還不至于鋒利到能夠殺死人,但卻依舊充滿了一種異樣的危險。
“他讓你做什么?”韓漠神情嚴肅起來,他忽然覺得這個事情或許并不簡單,有可能敵人已經借著韓濱這個混小子的手,開始為韓家設下了某些尚不為人知的陰謀。
韓濱訕訕道:“他想讓我偷出父親的……官印!”
韓漠一震,緊緊盯著韓濱,問道:“偷官印?”心中頓時覺得這金笑佛的膽子比自己想的還要大,也更加肯定金笑佛身后一定有一股勢力撐著他。
官印是為官的根本,就像士兵手中的槍,文人手中的筆,沒有就玩不轉,最為重要的是,官印還牽連著官員本身的身家性命,雖然是世家為政,皇權衰弱,但是這官印若真是丟了,其他家族定然是群起攻之,以國家那套律法整治對付你。
所以當官的,通常都是官印隨身帶,又或者藏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那是無論如何也不敢丟掉的。
韓濱見到韓漠神情有些怪異,忙道:“不過他只是借去蓋兩個印,沒有其他的……!”
不待他說完,韓漠已經道:“到現在,你還信他們的話?”
韓濱垂下頭,沉默了片刻,才道:“我當然不相信,我知道那些狗雜碎不是什么好東西,暗地里想著對付我們韓家。所以我才要湊齊五百兩銀子,取回那欠據,只要欠據拿到手上,回頭我就砸了他的樓子,讓他在燕京混不下去。他媽的,玩到三爺的頭上,金笑佛是不想活了……不過這欠據一定要拿回來,否則真要到了父親的手里,我這條命十有八九要沒了。”
他眼中露出恐懼之色,顯然對于韓玄道是畏懼到了骨子里。
“那金笑佛給你的期限還有幾日?”韓漠問道。
“兩日!”韓濱道:“到了后天,要么帶著銀子去,要么帶著官印去,否則他們就直接來府上!”
韓漠沉吟片刻,才道:“三哥,后日我隨你去看看他,若真如你所說,這銀子我幫你出了,咱們去把借據取回來!”
“你要去?”韓濱一愣。
韓漠淡淡道:“銀子在我的手里!”
韓濱無奈道:“好吧,我帶你去。不過我先告訴你,那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無非青樓賭場而已!”韓漠淡淡一笑。
韓濱嘟囔道:“可不止青樓賭場那么簡單。”
就在此時,聽到外面傳來聲音:“老爺回府了!”一聽到這聲音,韓濱立刻變了顏色,低聲道:“小五,這事兒可不能透了一絲風兒!”
說話間,就聽腳步聲起,從院門外進來一人,身著藏青色官服,黃色金絲線縫制而成,大氣華貴,來人年近五十,身材并不高大,甚至說有些瘦弱,但是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像一塊永遠屹立著的石頭,瘦弱的身軀似乎是堅石鑄成,不怒自威,而他長相與韓家大宗主卻有七八分相似,臉上的表情也如同終年不露幾次笑臉的大宗主一般,僵硬而冷然,沒有一絲生氣,只是從眉目之間,才能看出他有幾分疲倦。
韓漠一眼就認出來,這人正是如今的戶部尚書韓玄道,如今韓家勢力在朝中的一號人物。
見到韓玄道進來,韓漠急忙躬身行禮:“小五見過大伯!”
韓玄道停了步子,轉頭看見韓漠,沉吟了一下,才道:“小五,你做的很好。”目光落在一旁戰戰兢兢的韓濱身上,冷哼一聲,道:“莫把你那一身濁氣,污了小五!”一甩袖子,徑自往大廳過去。
韓玄昌早已出了門來,叫了聲:“大哥!”
韓玄道點了點頭,問道:“一路上還順利?”
“順利。”韓玄昌道:“蘇觀涯派人一路上殷勤接待著,倒是沒出什么岔子。”
“到了就好。”韓玄道臉上波瀾不驚,他為人與大宗主出奇的相似,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一樣,冷然內斂,不動聲色,說話的時候聲音不快也不慢,但一說出來,總是讓人感到有一股威勢存在。
他見到韓夫人在旁行禮,道:“弟妹一路辛苦了。”向韓曹氏問道:“夫人,晚膳是否準備好?”
韓曹氏道:“已經備妥,只等著你回來。”
韓玄道這才道:“先去用飯吧。”
當下都去了食廳用餐,至于從東海城過來的下人,那都是有專人送過去,碧姨娘身為妾室,是不能過來的,但也不能與下人同食,所以另有安置。
“過兩日再為你接風。”韓玄道在飯桌上道:“如今京里頗有些亂,兩個尚書的位置被我們和蕭家分去,其他各家自然也要分些官位的,如今內閣正為此每日里討價還價,和菜市場沒有兩樣。”
韓玄昌點了點頭,問道:“我什么時候去朝見圣上?”
“我已經稟明了圣上,圣上知道你已經到了京里,這兩日就會召你的。”韓玄道若有所思,頓了頓,欲言又止,提起筷子道:“先吃菜吧。”
韓漠和韓濱自然是坐在下首,韓玄道未發話,兩人都是不敢動筷子,韓濱倒也罷了,韓漠卻是覺得肚子餓得慌,韓玄道一發話,立馬不客氣地開始開吃。
韓玄道看著韓漠,忽然問道:“小五,我記得你今年已經滿了十八歲,是吧?”
韓漠點了點頭,回道:“是,大伯,已經十八了!”
韓夫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沖著韓漠眨了眨眼睛,韓漠淡淡一笑,低著頭吃飯。
桌上并沒有說太多話,安靜得很,吃了飯后,韓夫人自是帶著韓漠回西院去歇息,臨行前,韓濱直沖韓漠眨眼睛,臉上帶著乞求之色,韓漠明白他的意思,只是點頭,表示已經了解。
……
尚書府內,有一處很安靜的院子,那是韓玄道的書院子,整個府邸上下,沒有韓玄道的應允,任何人不得擅自進入,就是韓曹氏和她的兩個兒子,沒有特殊情況和他的允許,那也是不得隨意進出的。
院子里有兩棵白楊樹,風中挺立。
一拍古樸素雅的書房寂靜無聲,在韓玄道的書房里,兄弟二人坐在旁邊的偏座上,一左一右地坐著,韓隱送上來的茶水兀自溫熱著,二人都是端著茶杯,卻沒有喝茶。
屋里點著燈火,比起遠在東海城大宗主的那間昏暗書房,這里面顯得明亮得多,爐子里的炭火燒得噼啪作響,就像炒豆子一般。
“兩位老人家身體還好?”許久之后,韓玄道才輕輕問道。
韓玄昌點頭道:“都很好。不過人老了,身子弱些也是難免的。”看了韓玄道一眼,道:“大哥,你的身子也差了許多,該當多保重身體才是。”
韓玄道輕輕搖了搖頭,道:“這次平定渤州郡叛亂,你和小五打得好,我韓家因此卻也獲益匪淺。如今你來京擔任禮部尚書,六部之中,我們韓家占了兩席,這乍一看是好事,但福兮禍所伏,自盡而后,我韓家在朝中實力大了,其他家族少不得見心思也開始往我韓家身上打了。”
“頭些年,不過我在京里領著,雖說不至于為人欺辱,但是也算不得有多風光。其他家族也不曾將我韓家當成心腹大患,不過是瞧著不順眼而已。如今兩部占兩席,這一次底下又上來一批咱們的族官,這種情勢,其他家族自然不會再掉以輕心,我韓家日后形勢,盯著的眼睛也會更多,你我亦要更加小心從事。”
韓玄昌嘆道:“這些年都是大哥在這里撐著,也是虧了你了。”
韓玄道擺了擺手,道:“不過你初任禮部尚書,統管禮部,事兒絕不會簡單。我在戶部辦了十年的差事,到如今,也只能控制個六七成,不能完全掌握,你到了禮部,一切事兒都要從頭開始,那是更要棘手艱難許多。”
韓玄昌道:“大哥放心,玄昌來時,心中已有準備。不管如何,既然到了這個份上,總是要竭力去辦差就是。”
“朝里上層官員,一眼就能辨別是敵是友,都是世家子弟,那是好處置的。”韓玄道緩緩道:“如今你禮部的左右侍郎,一個是范家的,一個是西門家的,知道他們的背景,倒是好處理不少。但是中下層官員,卻有不少都是京試過關的,不屬于世家子弟,你也看不出他們是否已經被別家收買,那是最難甄別的,所以要留個心思。”
“是!”韓玄昌恭敬答道。
他很是明白,雖然自己在東海郡干了幾十年的差事,名義上是清吏司,實際上權勢不比郡守弱,在那里順風順手,那是因為身在自家地盤,所有的勢力都在自己掌控之中。但是京里卻不同于東海郡,世家雜亂,每一個部門都有著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其他勢力,若是不存個小心,后果不堪設想。
韓玄道在京里待了幾十年,屹立不倒,雖然主要是身后有東海郡這堅實的后臺,但是也與韓玄道為官之道的老練精明密不可分。
韓玄道所言,都是經驗之談,那是一定要記在心里的。
“好在如今朝中最強的是蕭家和蘇家,這兩家就像兩條野狗一樣,互相撕咬著。”韓玄道嘴角浮現一抹冷意,平靜地道:“如今賀家是蕭家死黨,兩家利益糾葛太深,那是定然捆在一起的。蘇家似乎也正想拉攏范家,我聽人說,蘇家正準備與范家結親,只是暫時還沒有結果。西門家族本就勢弱,此番平叛,損兵折將,那實力是更加弱了,這一次在京里也沒占得多少官位,恐怕用不了兩年,就有人要對他們動手,我們只需留意就是,不親近也不得罪便是。至于胡家……!”他看了韓玄昌一眼,道:“雖然有弟妹在,但是胡家人的向來桀驁不馴,外人都以為胡家和我們韓家是一派,我們自己也不能對胡家太過期望,畢竟他們自己野心也不小。”
韓玄昌沉默了一下,才道:“大哥,蘇家的意思,似乎是想拉攏我們韓家!”
韓玄道淡淡道:“蕭家也是有這個打算的。如今我們韓家實力開始增強,他們總是要拉攏的,我們隨機應變就是。其實這倒不是我擔心的,最令我擔心的,那是皇族。”
“皇族?”
“不錯,”韓玄道皺著眉頭道:“此番渤州郡葉吳兩家敗亡,渤州郡這大片的富庶之地卻是被皇族堂而皇之地開始接管,我們世家雖然都想分一杯羹,可是世家內部矛盾太深,誰去得利,其它家族都會使絆子,內閣為這事兒已經是吵了無數次,皇族卻是按部就班地慢慢在渤州郡建軍設官。往日看不出趙夕樵有多大本事,這次放開他手腳,他卻是做得極為漂亮,至少目下,渤州郡的兩座城池,已經控制在了皇族的手里。世家也知道皇族一旦有了根基,對我們世家大是不利,前幾日好不容易擬出一批世家官員名單,要圣上下旨讓這些世家官員去渤州郡赴任,多少也摻和進去一些勢力,可是直到今日,旨意都沒下來。而且東花廳已經開始行動,按照名單開始調查這些官員,說是要查查這些人是否有真才實干……哼,這話誰能信,保不準過幾日,這些人的許多丑事兒都擺上臺面,皇族以此為理由,去不了幾個到渤州郡。”
韓玄昌皺眉道:“皇族倒是陰險的很。”
韓玄道起身站起,道:“罷了,你一路上也累了,時辰也晚了,先去歇著吧。這兩天好好歇著,養足精神,只怕圣上傳召的旨意隨時就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