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征北戰四個月,從平壤兵敗,到奇襲石多山鎮。
元從虎衛一開始惶恐不安,毫無半點規矩可言,到現在,只需一聲令下,隨時能夠進行戰斗。
這里面,包含了他們對鄭言慶的無比信任。
鄭言慶起身,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后雙臂張開,向外一展。八十二名元從虎衛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放下長槍,挾弓帶刀,沒入林中暗處。而輜重兵在鄭懷安的帶領下,安撫馬匹,在馬口中銜枚,避免發出聲息。
這一切說起來很慢,但卻在眨眼間完成。
林中頓時陷入了寂靜,鄭言慶跨弓背鞭,與謝科藏于兩顆大樹暗影中。雄闊海闞棱則埋伏在林間小道兩側,警惕的向林外看去。人影閃動,沈光從樹上縱身躍下,來到鄭言慶身旁。
“竇旅帥發現有一支人馬,朝這邊過來。”
“可藏身妥當?”
“竇旅帥已藏身于山口處,觀察來人動靜……他說來人不多,大約十余人,只在山外徘徊。”
十余人?
聽上去的確不是很多!
不過,也許是高句麗人的斥候小隊?
“告訴竇孝文,要他不得擅自行動。來人入山,則放他們過來;如若有后續敵軍跟上,立刻發射鳴鏑,而后向長口鎮方向撤退。”
沈光二話不說,手中顯出一根繩索。
刷的抖開,纏繞在枝椏上。身體如同靈巧的燕子,隨著繩索蕩漾開去,眨眼間就消失在茂密枝葉中。
肉飛仙有三絕:刀法精湛,精于搏殺;騎術高明,人馬合一;身輕如燕,來去無蹤。
只是他很少展露過自己的本領,特別是第三項本事,更少有人知。
一根繩索,可以履高城堅壁,若同行走平地。正是靠著這一手功夫,沈光才能把金德曼,從木槿鎮中神不知鬼不覺的帶出來。待他消失之后,謝科和鄭宏毅,再次忍不住發出感嘆。
“言慶,你這個手下,果真厲害……”
言慶微微一笑,做出噤聲手勢。
謝科兩人立刻閉上嘴巴,從林間縫隙向外張望。
月光如洗,灑在山中小徑,如同披上一層銀白色的輕紗。山中寂靜,只聞山風呼嘯,枝椏婆娑。偶爾會有幾聲夜鶯鳴啼,又平添幾分詭譎冷幽之氣。突然,幾道黑影沖天而起,在空中呱噪,卻是棲息于山間的夜鳥振翅。很顯然,有人走入山中小徑,這才驚動了夜鳥鳴啼。
十余人出現在小徑上。
就著皎潔月光,來人一個個衣衫襤褸,看上去很狼狽。
三人騎馬,余者步行……騎馬者,坐騎瘦骨嶙峋;步行者,更是腳步蹣跚。他們小心翼翼的在小徑上行走。為首一人從馬上下來,舉起手中長刀,示意身后軍卒止步,似是在猶豫。
看打扮,是隋軍裝束。
但大都是水軍打扮,好像是先前來護兒的麾下人馬。
鄭言慶正在疑惑之際,忽聽林外為首之人開口詢問道:“敢問,林中是哪位將軍麾下?”
聲音略帶沙啞,充滿疲憊。
但是,聽入耳中,卻又似乎頗為熟悉。
鄭言慶擺手,示意元從虎衛不得擅自行動。而后靜靜的觀察對方……只是他們在林外徘徊,距離略有些遠,以至于看不清楚相貌。鄭言慶也在猶豫,要不要沖出去,和對方相見?
來人說的是漢語,但卻帶著非常明顯的方言口音。
“敢問,林中是何方人馬?”
鄭言慶還是沒有回應,倒是一旁的鄭宏毅壓低聲音道:“言慶,那個人的聲音,有些耳熟。”
“我出去和他們見面,你們在這里,不得輕舉妄動。”
鄭言慶說著話,從暗影中走出,沿著林間小徑,緩緩邁步。他才一出現,來人立刻覺察到。只見為話之人,手掌向下一壓,示意身后之人不要行動,而后目光,向言慶看過來。
鄭言慶就站在林邊的陰影中,“你們從何處來?報上姓名。”
來人乍聞鄭言慶的聲音,身子微微一顫,旋即語帶驚訝和興奮之意,顫聲問道:“你,是鄭公子嗎?”
鄭言慶嚇了一跳,下意識向后退一步,抬手抽出銀鞭。
“爾等何人,速速報名,休得自誤。”
“我,我,我是馮菓,嶺南馮菓啊……全都收起兵器,林子里是鄭公子。”來人驚喜異常,說話也有些結巴。不過好在很快沉下心來,跟在身后的隋軍,立刻也跟著,放下了兵器。
馮菓?
鄭言慶一下子沒能想起來對方的來歷。
不過鄭宏毅跟著過來,在他耳邊低聲提醒道:“就是嶺南馮家二公子,馮智玳的那個小跟班。”
鄭言慶很詫異,從林中走出來。
就著月光,他仔細打量。卻見馮菓滿面污垢,全無半點印象里的清秀樣貌。一身戰袍,血跡斑斑,看不出是什么顏色。頭發也不知多久沒洗,以至于看上去黏在一處,好像一根根小辮子。
如果不是他身邊的那匹黃驃馬,鄭言慶真的認不出他是誰。
“馮果,你不是和木毅都尉,早在數月前,渡水北去了嗎?怎么還在這里?又變成這副模樣?”
馮菓也認出了鄭言慶,興奮的沖過來。
但靠近鄭言慶的時候,他又止住了腳步。
“鄭公子,真的是你們?”
“慢著慢著,你們怎么會在這里?”
馮菓出現的實在是太過突然,鄭言慶完全沒有思想準備。他退后一步,警惕的凝視著馮菓。
也難怪,他不跟著麥子仲和馮智玳,卻帶著一群隋兵出現三水原,本身就透著古怪。
這種時候,這種狀況,這種環境之下,鄭言慶還真就不敢掉以輕心,更不會輕易相信對方。就在這時候,沈光從遠處出現,很快來到了鄭言慶身旁。他附耳低語兩句,鄭言慶點點頭,示意沈光站到一旁。
“馮果,你們這是怎么一回事?”
馮菓話未出口,眼淚先流了下來。
只見他神色激動,快走兩步,撲通一聲跪在了鄭言慶的跟前:“鄭公子,還請救救我家二公子。”
“你家二公子?”
鄭言慶脫口而出道:“馮智玳怎么了?”
馮菓聞聽,頓時放聲大哭。
哭聲很怪異,有些高亢而尖銳,不似男子的聲音。不過他的聲音一向如此,鄭言慶倒沒有在意。他現在更關心的是,馮菓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馮智玳麥子仲等人,如今有下落何處?
“我家二公子,還有麥公子……被高句麗人抓住了!”
“啊?”
鄭言慶大吃一驚,也顧不得馮菓身上的異味兒,連忙上前,一把攙他起來,“你先別急,隨我到林中說話……你們,且原地休整。鄭懷安,準備些干糧和清水,讓大家先緩一口氣。”
鄭懷安立刻帶著人從林中走出來。
跟隨馮菓的隋軍,一個個疲乏的原地坐下,從鄭懷安等人手中接過食物和清水,狼吞虎咽的吃起來。馮菓則隨著鄭言慶走進林中,言慶嘬口發出口哨聲,元從虎衛也隨之松懈下來。
看著那些生龍活虎,精神抖擻的元從虎衛,馮菓心里,是莫名懊惱。
早知道這樣,當初就應該勸說二公子,跟著鄭言慶。人家雖然未能撤離,可是看這模樣,卻是格外精神。那像自己這些人,一個個狼狽不堪,好像過街老鼠一樣的東躲藏省。到了最后,還是要求到人家跟前……鄭宏毅取來食物,遞給馮菓。
馮菓餓壞了,道了聲謝謝之后,立刻狼吞虎咽。
一塊干餅加肉入腹,心里踏實許多。他這才開始,向鄭言慶解釋,他們這一路上的遭遇。
在大城山和鄭言慶分手之后,木毅馬元帶著馮智玳等人,一路北上。
一開始,他們走的非常順利,并且吸收了大約六七百殘兵敗將。這么多的人聚集一處,目標也跟著變大。木毅等人商議之后,索姓不再藏匿行蹤,沿途一路征伐,襲掠軍寨,摧毀村莊城鎮,死在他們手中的高句麗軍兵以及平民,不下千人……漸漸的,木毅等人也開始變的得意起來。
平壤之敗,非戰之罪!
木毅甚至想要率人反攻平壤,不過被馮智玳等人勸阻。
然而,當高建武率兵開始清剿追擊后,木毅等人的曰子,開始不太好過。首先,高句麗人開始設立哨卡,封鎖通路;薩水沿岸更在乙支生的嚴防死守之下,如同金池湯城,難以通過。
木毅和馬元,更數次和尾隨追擊的高句麗人馬正面交鋒。
從一開始占居上風,到后來高建武集中兵力,隋軍死傷慘重。木毅更是在一次戰斗中,被高句麗人射殺于薩水河畔。馬元為了給木毅報仇,連屠三座村鎮,隨后中了乙支生的伏擊,幾乎全軍覆沒。
麥子仲和馮智玳,帶著百余人殺出重圍。
但在渡河之時,被高建武追上,重重包圍起來。麥子仲和馮智玳受傷,被高建武俘虜;馮菓則因之前負責照顧黃驃馬,加之武藝高強,帶著三十多個人,硬是從高建武手中逃脫出來。
可是逃脫之后,馮菓也懵了!
她不知道該往何處去,只好帶著一幫子殘兵敗將,四處逃竄。
好在,于仲文率部打過了鴨綠江,攻入朝鮮道,使得馮菓等人的處境,多多少少好轉一些。
可即便如此,一路奔走,三十多個人到最后,只剩下這十余人。
馮菓說道傷心處,忍不住再次落淚:“悔不該當初不聽鄭公子之言,原以為于仲文大將軍能攻陷平壤,解救二公子和麥公子……未曾想,剛出來,就聽到了噩耗。我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只能偷偷摸摸,躲藏于平壤周遭。前些時曰,忽聞元山被襲,我就猜測,是哪一支流落高句麗的兵馬所為?昨曰我們本想出來尋找些食物,不成想,卻發現石多山鎮大火……故而我又生出希望,想要追上來,看看是何人領兵。
沒想到……”
鄭言慶頗感無語!
還是疏忽了!
被人跟著,竟然沒有覺察。
幸好是自己人,如果是高句麗人的話,今晚可就危險了。
鄭言慶有心安慰,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他招手示意鄭宏毅過來,低聲吩咐道:“過去查看一下他們的裝備。替他們換上高句麗人的衣甲,該更換的兵器,也都替他們更換一下。”
鄭宏毅點頭,領命而去。
“馮果,那你現在,有何打算?”
“求鄭公子念在袍澤之情,救我家公子脫離苦海。”
馮菓說著話,再次跪在了鄭言慶面前,“若公子能救得我家公子,馮菓甘愿為奴……”
這倒是個忠義之人。
鄭言慶想了想,“那你可知道,馮二公子和麥公子,被看押在何處?”
“戰敗之后,馮菓曾打聽過。
二公子和麥公子被俘虜之后,與其他隋軍,就被看押在連山渡……只是后來發生諸多事情,也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被關押在那里。”
“連山渡?”
鄭言慶聞聽,眉毛一挑,從懷中取出那份薩水防衛圖來。
謝科立刻燃起火折子,走到他身旁。就著火光,兩人很快就找到了連山渡的位置。
位于薩水上游,靠近薩水城。
言慶眉頭不由得扭成了一個‘川’字。抬起頭,他看了一眼謝科,輕聲問道:“你覺得如何?”
“連山渡距離薩水城,將近二十里。
如果咱們冒然攻擊此地,薩水城的高句麗人,可以在一個半時辰中抵達……那樣危險甚大。”
“那依你之見?”
“還是按照先前的計劃,先打長口鎮。”
馮菓聞聽,大驚失色,“謝公子,你……”
“馮果,你莫著急。我說打長口鎮,并非是不救你家公子。要想救你家公子,就一定要攻打長口鎮。”
馮菓一臉迷茫之色。
鄭言慶和謝科相視一眼之后,不約而同,露出一抹笑容。
不錯,欲救馮智玳和麥子仲,必先打長口鎮。只是不知道,打下長口鎮以后,會刺痛幾多人的神經?
鄭言慶站起身,看了一眼馮菓。
“你帶上你的人,隨宏毅行動。馮果,我不知道你家公子是否還活著,但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情,要想救下你家公子,必須要聽從我的命令。否則的話,可莫要說我,不講袍澤之誼。”
馮菓雖然不明白,這攻打長口鎮和解救馮智玳之間,究竟有什么聯系。
但也知道,鄭言慶是他唯一的希望。
于是起身插手行禮,“馮菓定然,唯公子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