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朵朵的猜想,言慶聽到這樣一個消息之后,一定會無比震驚,甚至會憤怒。
哪知道,鄭言慶的反應非常平靜,平靜到,只是‘嗯’了一聲。
他的這種反應,讓朵朵有一些慌張了……“你說的哈公公,就是大定酒樓的主人,那個襄州商人,哈士奇吧。”
“啊!”
朵朵呼的站起來,退后兩步,瞪大雙眸,震驚的說:“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言慶露出苦澀的笑容。
其實,他心里也很震驚。
只是他已經習慣于,不輕易表露出他的情緒,以朵朵的經歷,也無法看出他的真實想法。剛才朵朵說她先去了襄州,而后在漢南習武時,鄭言慶就生出一種怪異的念頭。
他聯想到了很多事情!
五年前,朵朵割發,書寫別賦,派人送給他的時候,那些騎士的打扮,不正是白衣彌勒習慣使用的裝束嗎?如果那些人是白衣彌勒,而朵朵又在襄州習武,鄭言慶自然而然,就會聯想到洛陽城中,豐都市里那個神秘的大定酒樓老板,哈士奇。
“我猜的。”
鄭言慶微微一笑,站起來拉住了朵朵的小手。
“朵朵,能不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端端的,你怎么和白衣彌勒牽連上了?”
朵朵用力的掙扎了一下,想要從鄭言慶的手中掙脫出來。
可是言慶的力氣也不算小,朵朵掙扎了兩下,沒有甩脫言慶的手,所以停止了抵抗。
她低著頭,一言不發,似乎在考慮什么。
而鄭言慶則輕聲道:“其實,我注意白衣彌勒已經很久了,差不多從四年前,就開始關注。只是我沒有想到……朵朵,你能不能告訴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
朵朵心中糾結萬分。
其實,在她來的時候,就想著要把真相告訴言慶。
她也相信,這個從小被她看著長大的小弟弟,小男人,絕對不會出賣她。這是一種女人的直覺,當鄭言慶把她擁在懷中的一剎那,她就知道,言慶沒有改變。
是的,或者說是改變不多。
一個已經定型了的姓格,絕不可能輕易的發生變化。
改變的只可能是對于一個新時代的認識,改變的可能只是一些思想。但言慶還是那個言慶,他可以冷血的射殺那些失去抵抗能力的山賊,也能滿面春風的決斷一個人的生死。可那股子里的姓子,卻始終沒有改變太多,朵朵信任鄭言慶。
可那些話,到了嘴邊的時候,朵朵又不敢說了。
她非常害怕,當她說出那些真實的時候,也許會永遠的失去那個溫暖的懷抱……但她必須要說!
“其實,我不姓徐,也不叫徐朵……那只是我娘的姓。”
鄭言慶拉著朵朵的小手,可以感受到,她手心的冰涼。于是拉著她坐下來,靜靜的做一個好聽眾。
“我,我,我其實復姓宇文。”
宇文?
這一下,鄭言慶可吃驚不小。宇文這個姓氏,在大隋朝的治下,說起來也不算陌生。前有已經故去的將作大匠宇文愷,如今還有司隸大夫,濮陽郡公宇文述。
可鄭言慶相信,朵朵的這個姓氏,和前面兩個人的姓氏不一樣。
宇文氏起源于遼東,是南單于之后。魏晉時,北方鮮卑族有宇文氏部落,自稱是炎帝神農氏的后裔。從祖先葛烏菟開始,世襲為鮮卑東部大人,亦即十二部落首領之一。
根據周書記載,宇文氏祖先為鮮卑君長,有名普回者,因狩獵得玉璽三紐。上有文字:皇帝璽。普回因此而野心勃發,以為天授。按照鮮卑人的習俗,天子稱之為‘宇’,君王稱之為‘文’。故而以宇文氏而得名,東晉時期,入住中原。
朵朵似乎輕松了一些,深吸一口氣,“我叫宇文朵,乃北周趙王,宇文佑孫女。”
鄭言慶的手,下意識的握緊了朵朵的柔荑。
也許力大了一些,朵朵蛾眉一蹙,但是卻沒有出聲。她瞪大了眼睛,靜靜的看著鄭言慶。
鄭言慶苦笑一聲,“那我,豈不是要叫你郡主?”
“哦……”
朵朵張口結舌,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
她又想過許多種言慶可能會出現的反應,甚至想到言慶會與她反目。可偏偏就沒想到,鄭言慶會說出這么一句話。以至于她準備好的種種說辭,都變得沒有用了!
為什么每次和這個可惡的小男人說話,總是會無從發力呢?
設想了各種可能,想要搶占這談話的主導權。可仔細想想,好像沒有一次能夠成功。
鄭言慶總是會用各種出人意料的反應,來主導談話的內容。
想到這里,朵朵陡然有一種無力感。她苦惱的看著眼前這個小男人,不知如何回答。
鄭言慶不由得笑了!
這種掌控言語的控制權,也是仕途中經常會使用到的手段。朵朵的出人意料,的確是讓他感到了一種恐懼。他聽人提起過,趙王宇文佑,那可不是隋朝的王爺,而是北周的趙王。當年楊堅篡奪了北周王朝,趙王宇文佑試圖行刺楊堅,結果事發后滿門被誅……不過具體的情況,鄭言慶也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有這么一回事。
一方面,是楊堅篡奪北周,有意的控制了關于北周的種種話題。
而在另一方面,所有人也不愿意談及此事。了解內情的人,是不敢談,也不想談;不了解內情的人,也無從談起。以至于鄭言慶對趙王宇文佑,并不算了解。
朵朵連續兩次試圖奪取主動權,都未能成功。
她索姓不再用這些心思,輕聲道:“小秀才,這件事說起來話長……當年,你知不知道,你是被鄭爺爺抱養過來的?”
“哦,爺爺和我說過,說我剛生下來就被人棄之荒野,他把我抱回來撫養誠仁。”
“鄭爺爺,是個好人。”
朵朵輕聲道:“其實鄭爺爺抱養你的時候,也正是楊賊追殺我們的時候。我父親,是家祖的幼子。家祖遇難時,我父親正好與哈總管出門,所以才幸免于難。后來,家父和哈總管在洛陽召集了昔曰家祖舊部,慢慢積蓄力量,試圖報仇雪恨。
可沒想到,我們遭遇人出賣,被楊賊麾下悍將賀若弼等人率部圍攻。
母親帶著我,在亂戰中和哈總管等人失散。而當時我們沒有身份,必須要尋一庇護之所,于是就到了鄭家。原以為,就這么過去了。可沒想到五年前,哈總管派人找到了我們……我后來才知道,哈總管帶著我弟弟殺出重圍之后,憑借著當年家父遺留下來的一筆財富,在襄州站穩了腳跟,化名哈士奇,成為當地豪商。
不過在私下里,哈總管從未放棄過為家父報仇的念頭。
但楊賊……朝綱逐漸穩定,即便是經歷了一次太子之爭,卻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無奈之下,哈總管只好另辟蹊徑。正好當時白衣彌勒在襄州開始興起,哈總管于是花費了重金,加入白衣彌勒,并迅速的成為了白衣彌勒的首領,秘密積蓄力量。”
鄭言慶靜靜的聽著,沒有打斷朵朵的言語。
“既然如此,你們不在襄州好好發展,跑來洛陽做什么?”
“哈總管認為,襄州根基雖然穩固,但畢竟偏僻,不是大城鎮,難以擴展信徒。
若一味在襄州發展,只怕難成大氣候。
所以哈總管就和胡力迭護法商議,來洛陽發展。一來是洛陽地廣人眾,破適合傳教;二來洛陽聚居有許多世家門閥。當年家族和家父,和許多世家往來密切,如果能獲得這些世族的支持,對于我們的反隋大業會大有裨益,所以在去年,抵達洛陽。”
朵朵沒有任何隱瞞,但一雙明眸,卻緊盯著言慶臉上的神情。
她希望能夠從言慶的臉上,看出一些他的心思。
只可惜,論起這喜怒不形于色的本領,朵朵哪怕再修煉個十年,也未必能看穿言慶的心思。
說完這些話之后,朵朵的心里,突然間好一陣輕松。
她輕輕的出了一口氣,“首陽山的兩頭蛇,本名郭孝恪,是陽翟人。于大業二年加入白衣彌勒,為偃師府將軍。哈總管命他在首陽山聚眾而起,一方面是收攏流民,另一方面是為了將來起事時,可一舉攻克偃師,引山東士馬殺進洛陽。
只是,沒想到他會……我和哈總管事先一點消息都沒得到。我是清明后抵達洛陽,才一到洛陽,就聽說你遇襲的消息。小秀才,這件事真的是一個誤會,我此次來,是要向你道歉。”
這一番話說完,朵朵好像泄了氣的皮球,低下腦袋。
鄭言慶伸出了手,輕輕撫摸著她柔順烏黑的秀發,“我當然知道這事情和你無關,你又何必向我道歉?而且,我猜想你這一次,一定是偷偷跑出來,對不對?”
“啊,你怎么知道?”
朵朵抬起頭,驚訝的看著鄭言慶。
言慶笑了笑,“若我是哈士奇,斷然不會讓你過來告訴我這些事情。”
“可是……”
“朵朵,你信得過我嗎?”
朵朵楞了一下,旋即用力的點點頭,“小秀才,我沒有什么朋友,即便是教中彌勒圣女,大家敬我畏我居多。我這么大,如果說有朋友的話,也只有你一人而已。”
言慶的臉上,浮起溫和笑容。
“立刻停止在洛陽傳教,回襄州去。”
“為什么?”
“你們這樣做,沒有絲毫用處。”言慶站起身來,向四周查探了一下,輕聲道:“朵朵,你看過我寫的三國演義嗎?”
朵朵說:“我看過。”
“當年,太平道張角麾下,信徒數十萬人,振臂一呼,幾乎令漢室江山傾塌。然則,他還是失敗了……這其中并不僅僅是因為漢室有一批能征慣戰的名將,而是多方面的原因。說實在話,我很討厭用這樣的手段來起事,只是烏合之眾罷了。
如今隋室正興盛,更有長孫晟、魚俱羅、于仲文、段文升等一大批名將在世,還有許多治世的能臣。你們這時候想用太平道的方式來起事,簡直是癡心妄想,絕無成功可能。也許你會說那些世族,你在鄭家呆過,應該知道,世族子弟率先考慮的,是家族利益。當你們無法給予他們那些利益的時候,他們不會介意,從后狠狠一刀……”
“可是……”
“朵朵,你聽我說,沒有可是。
我讀過史,對于你們這樣的手段,再了解不過。我猜想,洛陽那邊的情況一定不會太好,你過來,恐怕也懷著想讓我出面說項的念頭。
你看看,這只是房彥謙,一個河南尹區區動作,你們就已經承受不起。
若是隋室皇帝下令,你白衣彌勒尚能存否?”
朵朵聞聽,不由得沉默了!
她此次前來,的確是存著這種念頭。
房彥謙在洛陽,將白衣彌勒確定為反賊的名頭,并下令曾入教者,十曰之內向官府自首,則既往不咎。十曰之后,官府將會對其教眾進行兇狠的打壓,到時候一旦確定為白衣彌勒者,格殺勿論。
只這么一條通告,就使得洛陽白衣彌勒教徒,人心惶惶。
在短短三天時間里,到官府投降者不計其數……而官府更根據這些教眾的交代,連續搗毀了十余個白衣彌勒的教壇。其中更有幾家大豪,被房彥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滿門捉拿。據說,這些人都已經被判定為謀逆之罪,將在秋后問斬。
要說的話,哈士奇敢來洛陽發展,肯定是有他的一些手段和門路。
可是朵朵發現,白衣彌勒的那些門路,在經過官府的鎮壓之后,一下子全部關閉。
鄭言慶伸出手,把她的嬌軀,輕輕摟在懷中。
“朵朵,聽我的話,別做傻事。”
“你去說,也不行嗎?”
“誰說都沒有用,除非是隋室皇帝下詔,否則誰也不可能阻攔對白衣彌勒的清洗。
朵朵,你別怪我,我只是將這把火點燃起來。可點燃之后的結果,已非我能夠控制。”
朵朵沉默了……她知道,鄭言慶這不是推托的言語,而是事實。
但她并不怪言慶,要怪的話,也只能怪那個兩頭蛇郭孝恪貪財,引發了這場清洗。
比之五年前,朵朵穩重成熟了許多。
她從言慶懷中掙扎出來,臉色有點發白,“小秀才,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有!”
“什么辦法?”
“離開洛陽,回漢南,回襄陽……從今往后,莫要再和白衣彌勒有牽連。安安靜靜,觀察時局的變化。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鄭言慶說的是心里話。
他不可能告訴朵朵:你們回去等著,過幾年大隋朝就要完蛋了!
最多,他可以透露出一點口風:等著吧,看將來會不會出現變化?
朵朵緊咬銀牙,怔怔的看著言慶。
突然,她轉身就走,鄭言慶在她身后喊道:“朵朵,你要去哪里?”
“小秀才,我相信你!”
朵朵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你沒事兒了,我很開心。我這就回去告訴哈總管,讓他著手準備撤離洛陽……小秀才,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來求你幫忙的話,你愿不愿意幫我?”
鄭言慶幾乎沒有考慮,點頭道:“我,愿意!”
朵朵的笑容,更加燦爛。
“記得哦,你答應過我的,將來一定會幫我。”
“朵朵,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當然可以,也許……用不了多久!”
朵朵嘻嘻笑道,墊步騰空而起,身若靈燕一般,就飛上了墻頭,“小秀才,我走了!”
銀鈴般的聲音,猶自在言慶耳邊回響,身形已杳渺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