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淑英一襲黑衣,頭戴帷幕,站在門外。
看她的裝束,似要準備遠行。只是面容隔了一層輕紗,無法看得真切。她靜靜站在門口,一雙明眸,透過黑紗,凝視著李言慶。那道輕紗阻絕了言慶的視線,但是他能感受到,那目光中的情意。
算算曰子,自裴淑英自從楊玄感兵敗后離開了鞏縣,四年間未與言慶聯絡過。
雖則李言慶經常派人前去探望,可裴淑英卻沒有做出過任何回應。即便此次前來鞏縣,她也沒有給言慶單獨相處的機會。
先是李密來襲,而后又和高夫人前往心緣寺。
待李孝基抵達之后,裴淑英雖然和李言慶見過兩次,但每一次,也僅止是簡簡單單的幾句話而已。
已年過三旬的裴淑英,更顯豐腴之姿。
舉手投足間,那撩人風情,更令言慶感到沉醉。
可這么晚了,她為何突然登門?
李言慶剛要開口,就聽裴淑英說道:“小妖,我是來向你道別。”
道別?
言慶一怔,脫口道:“姑姑要去何方?”
“我近年來潛心修道,似已到了瓶頸,再難有突破。故而老父在浮山為我尋得一位有道全真,我將往丹陽潛修……此次來鞏縣,是專程送翠云。如今大事已定,我的行程也不可再拖延。
小妖,姑姑有一句話,臨別相贈:當斷時需斷……”
言慶的腦袋嗡的一聲響,呆立在書案旁,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片刻后,他反應過來,緊走兩步。卻聽裴淑英厲聲道:“小妖,止步……若再靠近,我馬上就走。”
“姑姑,可以不去嗎?”
裴淑英搖了搖頭,靜靜凝視李言慶半晌。
突然轉身,背對著李言慶道:“小妖,你要好好待翠云,莫要辜負了她這些年來對你的等待……保重!”
說罷,裴淑英快步離去。
言慶急忙追出書房,卻見裴淑英的身影,已繞過長廊拐角處。
追上了,又能如何?
李言慶停下了腳步,呆立在長廊上。
難道要裴淑英留下來?可即便她留下來,又能如何?總不成讓裴淑英也嫁給自己!李言慶很清楚一件事情,如果他沒有長孫無垢,沒有裴翠云,沒有朵朵,裴淑英嫁給他沒有問題。
可偏偏他已經有了三個平妻,其中一個還是裴淑英的侄女。
難道讓裴淑英和自己的侄女兒爭寵嗎?
這對于姓格極其強硬的裴淑英而言,斷然沒有可能。想當初李德林在嶺南娶妻生子,裴淑英就無法容忍。現在……就算是裴淑英同意,裴世矩那老家伙也不可能點頭。姑侄共侍一夫,對于裴家而言,無疑是巨大的羞辱。要知道,隋唐之交的時候,民風雖然開化,但還沒有達到后來盛唐那樣開化的民風。李氏家族,畢竟有非常重的胡人血統,對于這倫理大防,倒也不甚在意。否則就不可能出現后來種種丑聞……包括那一代女王武則天,侍候父子兩人。
這民風的開放,從一些衣飾就能看出端倪。
盛唐時女子,從不佩戴幃帽。而在隋朝,女子出行時,則會佩戴幾乎遮掩住全身的帷幕,有點類似于后世阿拉伯人的風氣。當然了,若熟悉后,就沒有這許多的習慣。可這帷幕習俗,始終存在。
河東裴氏,以詩書禮樂傳家。
不管裴世矩在歷史上,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物,但有一點卻很明白,那就是他對顏面,看得很重。
裴淑英留下來,難不成眼睜睜的看著李言慶成親嗎?
她畢竟是一個女人,哪怕裴翠云是她最鐘愛的侄女,但小妖何嘗不是她喜歡的男人!
所以,裴淑英選擇了離開。
李言慶無法阻攔,也不可能攔住裴淑英。
若是用強的話,說不定反而會惹怒了裴淑英,使得事情變得更加不可收拾。
但眼睜睜的看著自己中意的女子離去,李言慶又覺得心有不甘。裴淑英來的突然,走的也果決,沒有給言慶留下任何機會。可是,自己和姑姑真的就這樣結束了嗎?裴淑英還在風華正茂,難道以后就只能古佛青燈,了卻殘生?該怎么辦,該怎么辦?李言慶一時間也無計可施。
“主公!”
沈光神不知鬼不覺的出現在李言慶身旁。
“裴娘子走了!”
“我知道。”
“裴娘子上車時,有一句話讓我轉告主公。”
“什么話?”
李言慶這時候看上去,有點心不在焉。
沈光說:“裴娘子說,事若不可為時,還需及早放手。”
李言慶不禁一怔,愕然抬頭,向沈光看過去。裴淑英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事若不可為?
不過,言慶很快就想明白了這其中的玄機!
身為裴家子女,對時局自然有著敏銳的觀察力。裴世矩膝下有四子一女,但若說能得其衣缽者,非裴淑英莫屬。就連裴世矩自己都說:“如果淑英為男子,可使我百年后再無牽掛。”
言下之意也就是說,他那四個兒子,都不堪大用。
李言慶見過裴世矩的小兒子裴奉高,似乎確實難當大任。倒也不是說他不學無術,事實上裴世矩家教很嚴,四個兒子的才學都不差。只是,有才未必有前程。君不見這自古以來才華出眾,卻落魄一世的人如過江之鯽,多不勝數。準確的說,裴世矩的四個兒子,缺乏大局觀,機變也差,而且看不清楚時局……說穿了,裴家四子,不具備做官的資質。
裴淑英出生在裴家,當然對時局會關注。
哪怕她在王屋山潛修的時候,也沒有放松過觀察……
姑姑這是在提醒我,不要死抱住隋室一棵樹!也許在裴淑英看來,隋室已遲暮,難以持久。
言慶的心里突然間高興起來。
姑姑還關心我,這說明,她的心里,還牽掛著我。
“老沈,浮山在哪里?”
沈光一怔,“主公說的是那座浮山?”
“浮山有很多嗎?”
“似乎重名者不少,臨淄郡有浮山,嶺南也有浮山……天下名浮山者,有六七處。不過若說最有名的,應該是丹陽郡。不過丹陽郡治下,有兩座浮山。一在樅陽縣,一在肥東縣。樅陽浮山,又名浮渡山;肥東浮山,則換做浮巢山。所以沈光也不知主公說的是哪座浮山?”
“唔,這兩座浮山,哪座山上有道全真最盛?”
“那想必是浮渡山吧……我聽人談過,袁守城袁真人,還有成玄英成真人,都曾在浮渡山修行過。”
丹陽郡,浮渡山!
李言慶牢牢記下了這個名字。
“老沈,你立刻選一得意之人,天亮之后啟程前往丹陽郡。讓他持我名剌,求見丹陽郡郡尉房喬。”
說完,言慶返回書房。
江南的局勢,并不穩定。
裴淑英這時候去丹陽郡,有些不合時宜。
不過不必擔心,房彥謙房玄齡父子已在丹陽郡站穩腳跟,還有謝映登執掌兵權。裴淑英在丹陽郡,有他三人暗中照拂的話,想必也不會有什么危險。只是,李言慶還沒有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來解決他和裴淑英之間的這段姻緣。可有一點言慶已下定決心,絕不會就此罷休。
寫好了給房玄齡的書信,李言慶推開窗子,站在窗邊。
他仰天凝視群星璀璨的夜空,而后雙手在胸前合十,輕聲呢喃道:“姑姑,你也要多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