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洛陽縣衙門前,就聚集了許多人。
自大隋開國以來,首次外交沖突事件的噱頭,的確是吸引了不少人的關注。昨日事件發生后,洛陽人就開始對事件的處理結果,做出了許多判斷。其中不泛一些耆老儒生們,搖頭晃腦的訴說著關于這件事的看法。他們的觀點出奇相似,無非是大隋乃天朝上國,自當胸懷廣闊,以仁德來教化海外蠻夷……等等強調。
如此一來,倒使得許多人,對雄大海的結局報以不樂觀的態度。
當然也會有人提出反對的意見。明明是那些倭奴國人的牲口在路上傷了人,雄大海上前阻止,才和倭奴使者的護衛發生沖突。再者說,明明是倭奴國的人先動手,打不過雄大海才致死,憑什么要雄大海償命。難道說,我大隋朝的子民,就不值錢嗎?
持這種觀點的人不在少數,但卻不知該如何反駁那些儒生口中的‘仁德教化’。
總之,這件事的確讓很多人產生了興趣,以至于一大清早,縣衙門口就人滿為患。
鄭言慶并沒有去旁觀,而是在縣衙附近找了一家比較偏僻安靜的小茶肆中坐下。
其實也算不得茶肆,準確的說,是一家小吃店。
賣些蒸餅、湯餅之類的食品。許多客人并不會在這里吃東西,而是買來打包帶走。所以,小茶肆的環境倒還算安靜,言慶給毛小念要了一碗湯餅,自己則坐在茶棚下,看著過往的人群,聽聽茶肆老板和那些客人之間,看似隨意的談話。
他能做的,都已經做過了。
雖說他去縣衙,或許可以引起一些關注,但卻無法改變一個正五品縣令的主張。
與其去那里湊熱鬧,到不如坐在這茶肆中聽聽人們的閑聊。
鄭世安雄大錘,還有一些老街坊們卻放不下心來,全都湊到縣衙門口旁聽結果。
用雄大錘的話說:“大黑子看見我們,至少不會太害怕!”
“少爺,您怎么不吃東西?”
鄭言慶正在聽老板和買蒸餅的客人之間對話,被毛小念問起,輕聲回答說:“我這會兒不太餓,你快點吃。估計縣衙那邊的判決不會太久,過一會兒可能就結束了。”
毛小念很想和言慶多說幾句,但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斷決了,縣令大人斷決了!”
就在這時候,一個少年匆匆跑過來,氣喘吁吁的說:“爹,縣令大人做出斷決了!”
“是問斬,還是怎樣?”
不僅僅是茶肆的老板感興趣,許多買東西的客人,以及在茶肆里用飯的客人都對此感興趣。
“你們絕對想不到……嘿嘿,是監三年。”
“啊?”一個客人似乎有些失望,“這都出了人命,居然只給了一個監三年?太輕了吧!”
這家伙,屬于那種典型的唯恐天下不亂。
鄭言慶眉頭一皺,看了看那家伙,心中頓爵有些不快:難不成,非要雄大海死了,才甘心嗎?
有客人說:“你這廝怎么如此說話?倭奴國人差點傷了我大隋子民,雄大海也是為救人才起了沖突。聽你這口氣,是不是覺得我大隋子民的性命比不得倭奴國人?”
“我可沒這么說……”
“你們別吵,聽小六說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每一個人都擠在洛陽縣衙外看熱鬧,但這并不代表他們對這件事漠不關心。事實上,歷經三百年動蕩之后,大隋朝迎來了一個錦繡時代。新洛城的營建,以及大運河的開掘,固然有勞民傷財的說法,但比起連年征戰,這算不得什么。
也許正是因為從那個黑暗的年代中走出來,生活在底層的百姓,較之那些老學究們,更容易產生一種強烈的自豪感。為一個海外蠻夷,一群三寸丁就要讓我大隋子民償命,對許多平民而言,恐怕并不容易接受。所以,有人急切的詢問伙計。
名叫小六的伙計得意洋洋,“謁者臺的訴狀中說,雄大海是甩刀殺人。而且雄大海在堂上也沒有否認他殺了人,縣令大人就認為,既然是甩刀殺人,當屬無意。既然是無意,那按照開皇律,雄大海就不該被處斬,所以只判了個監三年。”
鄭言慶從口袋里摸出了五枚銅錢,放在食案上。
“小念,我們走吧。”
他已經不需要再聽下去了。一切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雄大海甚至被免去了杖三十的處罰,再也沒有什么,能比這樣一個結果圓滿了……而且從市井小民的口中,言慶多多少少也了解到,洛陽人對這樣的結果還沒有什么意見。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司隸臺按察刑案,有時候就是從民意出發,對一些有爭議的判決進行重新審判。
既然洛陽人沒有意見,就看倭奴國人是什么情況。
若倭奴國也對判決表達不出什么異議的話,司隸臺就不會過問此事,事情也就算過去了。等三年后,雄大海從獄中出來的時候,照樣還是一條響當當的好漢。
鄭言慶很怕在這件事上出現反復。
一旦司隸臺要發還重審此案,不僅僅是對雄大海有英雄,對雄家上下也是一種折磨。
可倭奴國人會是什么態度呢?
鄭言慶也無法去影響,只能在一旁,默默的關注此事……
“小念,爺爺他們現在應該去了縣牢,你過去和他們匯合吧。”
言慶在街口跨上了青驢,對毛小念吩咐了一聲。他沒有騎玉蹄俊進城,經過昨日莫名其妙的沖突,讓言慶也不得不小心一些。青驢小青不如玉蹄俊,但貴在性子柔順,不會去招惹是非。
毛小念說:“少爺,您不回去嗎?”
“我要走一趟大同市。洛浦先生前幾天派人過來送信,說是淘來了幾部漢魏碑帖。
你也知道,再過一個月,就是杜大哥的生日。他去長安縣上任時,我也沒什么拿得出手的禮物送他。他喜歡碑帖,我過去看看,若有合適的,就送給杜大哥。”
“那,小婢陪您一起去吧。”
毛小念的口吻中,帶著一絲絲期盼之意。
鄭言慶搖搖頭,“不用了,你先回去吧。爺爺他們的年紀都大了,昨夜估計也沒有休息好,更需要你隨行照顧。”
毛小念心里有些失望,不過臉上并沒有表露出來。
她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這里距離縣牢并不遠,沿著上春門大街過一個里坊,就是縣牢所在,所以無需擔心什么。
言慶騎著青驢,走在深秋時節的日光中。
有些蕭瑟,但陽光暖暖的,照在身上也很舒服。縣衙位于洛水以北,言慶要到大同市,必須要經過洛水,走很久才行。這也是他不愿意讓毛小念跟著的原因。
那么遠的路,他騎著驢,毛小念難道走著嗎?
從端門外的天津橋通過,鄭言慶看了一眼天津橋下的那塊告示牌。依舊有許多人駐足告示牌前,不時的還能聽見人群中有人陰陽頓挫的誦讀著他寫的三國演義。
言慶笑了笑,催著小青走了。
外界對他這部三國演義的評價,他如何能夠不知道?他還知道,許多人說他江郎才盡,甚至往他身上潑臟水……呵呵,這也正是他所希望的事情。文壇大盜這種事情還是少做為妙。三年苦讀,他倒是掌握了詩詞歌賦的一些技巧,但并不代表他能做出如早先那樣流傳千古的詩篇。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別做這種事。
一方面是不好意思,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一件事。
大業二年,也就是去年的這個時候,隋煬帝楊廣啟用了薛道衡為秘書監,引起了鄭言慶的關注。薛道衡,是河東汾陰薛氏族人,也是當世大家。開皇年間,他因被人彈劾結黨,而被隋文帝發配嶺南。當時楊廣還坐鎮江都,對薛道衡的才華,素來仰慕。于是密令人前往長安,請薛道衡取道揚州。到時候他可以把薛道衡留下來,然后再稟報他老子,讓薛道衡做他的幕僚,就無需再前往嶺南。
說起來,楊廣也是好意,愛惜薛道衡的才華。
可薛道衡也不知道是哪一根筋出了問題,關鍵時刻偏偏來了書生氣。明明就快要到江都了,卻突然間又改道江陵,繞過江都南下,狠狠的給了楊廣一記耳光。
這件事,讓楊廣記恨在心。
不過楊廣登基后,念薛道衡才學出眾,還是重又啟用了他。
哪知薛道衡一到長安,就奉上了一篇名為高祖文皇帝頌的文章。楊廣看罷之后,惱羞成怒,曾私下里與大臣蘇威說:“道衡至美先朝,此魚藻之義也。”
魚藻,是詩經里的一篇文章。
據詩序里講解,這首詩是通過歌頌周武王,而譏諷周幽王。
楊廣那是何等自負的性情,如何能接受這樣的羞辱?且不管薛道衡是不是真的在諷刺他,這根刺只要在楊廣心中生出,那薛道衡……事實上,薛道衡后來的確是被楊廣殺了。至于原因,則是他妄議朝政。想薛道衡也是朝中大臣,如何就不能議論朝政呢?反正這種事情,皇帝老兒說你有罪,你沒有罪也會變得有罪。
鄭言慶依稀記得,史書中曾留下這樣一段記錄:薛道衡死后,楊廣曾說過:看你還能做出‘空梁落燕泥’的詩句嗎?
別讓楊廣盯上了自己,到最后來一句:看你還能做‘士甘焚死不公侯’嗎?
所以,言慶在這樣的情況下,推出了三國演義。一方面既可以讓人保持對他的關注,另一方面又有自污其名的效果。這種一舉兩得的事情,他又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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