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最后一線光芒,已被暮色吞噬。
火燒一般的云霞黯淡下去,鐵灰色的陰影占居半個天空。
合掌溪的水,已經被染成紅色。戰場上的大纛混雜一起,放眼看去,到處都是尸體。一支隋軍,和高句麗人瘋狂的站在一處。刀光中,人像砍草般倒下,濃重的血腥味兒,沖天而起。
高建武不到四十,但頭發卻呈現出灰白顏色。
面頰瘦削,如刀削斧劈一般,棱角分明。此時,他正站在一面大纛旗下,鷹隼般的目光,凝視平原上最后的戰斗,眼中不帶絲毫情感。凄慘的叫喊聲,不斷傳入他的耳中,隋軍的人數,也越來越少。
“王上,薩水有戰報傳來。”
一騎快馬,疾馳而來。
馬上騎士在百步外下馬,一路小跑,來到了高建武的跟前,單膝跪地,沉聲稟報。
高建武的目光,漸漸收回。
“講!”
“漢城在凌晨遭遇襲擊,城外兩座軍寨被焚毀,寨中軍馬被劫掠一空。由于當時天光未亮,漢城軍主無法準確的觀察故情,故而未有出戰。”
此漢城,并非后世的漢城。
而是距離平壤大約六十里左右的一座塢堡,囤積有不少輜重軍械。此漢城,也是高句麗人對新羅百濟用兵的一處輜重基地。不過由于隋軍渡海,使得高句麗人的所有力量都集中于平壤北部,和遼東一線。于是平壤東部和南部,雖有軍鎮塢堡,但兵力并不算太多,主要是用來防御新羅和百濟的蠢蠢欲動。
高建武瞳孔一縮,瘦削的面頰,微微抽搐。
自高句麗王高元獨子高寶藏被殺之后,高句麗王室發出追殺令,高建武就不得片刻的清閑。
隋軍雖然敗退,但高句麗人并未因此而掉以輕心。
從沙卑城也好,從萊州灣也罷“隋軍隨時都可以調集海船,再次對平壤發動攻擊。畢竟,大隋帝園疆土廣袤,人口眾多。龐大的園力,絕非高句麗人可以承受。如今高句麗人,憑借遼東城、園內城和烏骨城三足鼎立,雖然拖住了隋軍的腳步,但也陷入了曠日持久的苦戰。
遼東大人,莫離支乙支文德,憑借個人的智慧,能撐得住一時,未必能撐得住一世。
與此同時,東部大人,大莫離支淵太祚,駐守于南水長口鎮,以監視隋軍的動態,以及震懾百濟新羅兩園兵馬。
可以說,高建武手中的可用之兵并不算太多,乃至于整個高句麗腹地,他的兵力也算不上充足。
以如此兵力,清剿一支支散落于平壤平原,南至南水,北至薩水(今清川江)的隋軍潰兵,絕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何盡快解決平壤的戰事,已經是刻不容緩的問題。
為此,高建武率部清剿,在短短十余日的時間里,已剿殺了超過二十支隋軍潰軍。可問題是,那個殺死高寶藏的隋軍將領,至今音訊全無。高元一次次派人催促,讓高建武,感受到沉重的壓力。
他的壓力,不僅僅是源自于隋軍潰兵,更多的,是源自于平壤城中,那個與他同父異母,卻高高在上的兄長,陰冷的目光。平壤之戰,高句麗人反敗為勝,大破隋軍,正是出自于高建武一手策劃。
當來護兒攻入平壤外廓之后,高建武卻秘密聯絡了淵太祚,請他收攏高句麗潰兵,在城外伺機。他親自率領五百名死士,從平壤內廓的秘道中,價價潛入羅鄭遂空寺,趁隋軍毫無提防的時候,做突然襲擊。與此同時,淵太祚在城外配合行動,內外夾擊之下,令隋軍大敗而歸。
毫不客氣的說,高建武立下首功。
然而,他卻感受到了來自于高元的殺意。
自古以來,鳥盡弓藏的案例多不勝數,自西漢年間,就與中原有著密切聯系的高句麗人,更不斷的吸收漢文化的精髓。高建武很清楚,鳥盡弓藏,這四個宇的合義。本來,他準備在平壤之戰結束后,就退隱幕后,已消減兄長對他的猜忌。可未曾想,未等他行動,高元已迫不及待的出招了“高寶藏的死,只是一個契機。一個讓高元出手對付高建武的契機。
高建武明知高元的心意,卻無可奈何。
只能率領為數不多的人馬,在平壤平原上來回本波,不停的剿殺隋軍潰兵,以求找到那個殺死高寶藏的兇手。
鄭言慶?
高建武不斷在心里重復這個名字,卻想不起這是什么人。
言慶的名聲,僅限于中原士林。特別是在長剁晟死后,他帶著長剁無垢入岷蜀尋醫,一晃兩載,自然不為人所知。高建武也僅僅能從這個姓氏里,推測出言慶是來自關東大族,榮陽鄭氏。
可具體到他有什么本領,高建武還真不太清楚。
一連剿殺十余支人馬,也只是略知端倪。
了解鄭言慶來歷的人,大都隨來護兒退至海浦;留下來的人,大都不清楚鄭言慶是何方神圣。
試想,一群普通的軍辛,而且還是來自于嶺南、江淮地區,對鄭言慶又能有多少了解?
這也讓高建武,頭疼萬分。
乍聞漢城遭遇價襲,高建武心里一怔。
“取地圖來!”
他沉喝一聲,自有扈從匆忙把地圖拿來,點燃火把,為他照亮。
“前幾日,元山鎮遭遇隋軍價襲;還有之前薩水方面傳來消息,說是發現了一支隋軍,如今,漢城又有隋軍出沒?”
他在地圖上,畫出了三條線,目露沉思之色。
“誰還記得,乙支生送來的戰報里,隋軍都劫掠了什么物品?”
有扈從回答說:“乙支將軍說,薩水出現的隋軍,并未大肆劫掠,只是屠戮了兩個村莊之后,就立刻撤退。”
“可是元山和漢城,全都是軍寨遭遇毒擊。”
高建武明顯的感受到,這幾份戰報中的不同之處。
“有兩支隋軍!”
他沉聲道:“再把乙支生的戰報與元山的戰報拿來。”
乙支生,是平壤石多山貴族乙支家族的子嗣。其父,正是遼東大人,莫離支,乙支文德。
高句麗有三大姓:高姓、乙支和淵姓。
其中,高姓是王族姓氏,為第一等姓氏,淵姓和乙支,則是高句麗人的貴族姓氏。高建武把乙支生送來的戰報,又仔仔細細的閱讀了一遍,越發肯定了,又兩支隋軍,正活動于高句麗境內。
與其他潰敗的隋軍不一樣,這兩支人馬,帶有極強的攻擊性,會主動對高句麗的軍鎮村莊,發動襲擊。往北面薩水方向撤退的這支隋軍,大約有一府兵馬,也就是八百到一千人左右。他們的襲擊,帶有極強的報復性,所過之處,往往是雞犬不留。
而另一支隋軍似乎不太一樣,兵力不明。不過從元山和漢城的戰報來看,他們的兵力不會太多,最多也就是一團兵馬。不過,他們行動詭異,機動性很強,而且帶有很明確的針對性。
主要是劫掠軍馬,目標集中于小型軍寨。
元山被拎走了五十多匹軍馬,漢城損失三十多匹,喜歡在夜間出擊,恐怕就是為了,隱藏其兵力,令軍鎮守將,不敢輕易出擊。這是一支很狡猾的隋軍,不過造成的破壞力,并不算太大。
高建武在電光火石間,做出了種種分析。
那么,鄭言慶會在哪支隋軍當中?
“王上,薩水隋軍,很明顯是想要向遼東靠攏,與隋狗主力匯合。末將記得,前幾天俘虜的隋將中,曾有人說,這個鄭言慶文名極盛,想來是隋狗的大人物。依末將看來,他很可能是在薩水方向的隋軍里面
至于元山、漢城出現的這支隋軍,末將還看不出他們的用意。”
高建武突然開口道:“新羅,或者百濟!”
“哦?”
“這支隋軍的目標,應該是逃往新羅或者百濟,而后自新羅或者百濟的海港,走海路離開。”
高建武眼中,流露出一絲疑惑之色。
“但我想不明白,明明往遼東方向,更容易和隋狗匯合,為何卻要舍近求遠,走新羅、百濟呢?”
身邊眾將聞聽,都沉默下來。
“我有種直覺鄭言慶會在東南面的這支隋軍。”
“請王上解惑。”
高建武說:“乙支生在戰報里說的非常清楚,薩水方向的隋軍主將,是南海都尉木毅。鄭言慶既然是關東豪族子弟,在士林又頗有薄名,豈肯屈居于一介嶺南都尉的帳下?不是說,鄭言慶曾師從隋狗名將長孫晟嗎?盛名之下無虛士,長孫晨既是名將,他的學生豈能不懂用兵?
若我是鄭言慶,必然會借此機會,帶領人馬撤往遼東,也是一件功勛,豈能讓與他人?”
“那……”
周遭眾將,也輕輕頷首。
對于中原的世族門閥子弟,他們多多少少也有些了解。
高建武分析的,倒是不差。
“王上,咱們立刻追擊鄭言慶嗎?”
高建武卻笑了,搖頭道:“鄭言慶,不過鱗介之癬,要想收拾他,并不難。
他兵力不多,難以造成太大威脅。只需命人前往新羅和百濟,警告金伯凈等人,到時候他只能自投羅網。
反倒是薩水隋軍,破壞力著實太大。
他們收攏了不少隋狗,兵力會越發強橫,必須要盡早將其剿滅。傳我將令,立刻向北追擊,通知乙支生,要他務必將隋狗拖在薩水南岸,絕不可使其逃過薩水。至于鄭言慶嘛,想來等咱們收拾了薩水方向的隋狗以后,金伯也凈已將鄭言慶的人頭,乖乖送到吾王案前。
再傳我一支軍令,若漢城隋狗向新羅百濟逃逸,不許阻攔,只管放他們走就是。
嘿嘿,他們走的越快,死得也就越快
通知大莫離開,請他佯動兵馬,對新羅百濟施壓。”
高建武眼中,閃過一抹冷芒。
手扶腰間橫刀,嘴角浮起,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