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船抵達岸邊,李孝基在朵朵的攙扶下,走下渡船。
忽然,黑石關方向傳來一陣陣悠長的角號聲,行走在大路上的人們不由得嚇了一跳,連忙駐足停步。
別是又要關禁吧!
難道,李逆又出兵犯境了不成?
這常年在外面的人,一耳朵就能聽出,那角號聲是隋軍特有的集結號。好端端的突然集結人馬,除非極特殊的情況,無外兩種可能。一個是開拔,另一個則是開戰。這讓剛恢復正常的商人們,如何能不緊張?
隨著角號聲響起,關前哨卡也停止了放行。
所有軍卒紛紛抄起刀槍,列隊在大路兩邊,一派殺氣騰騰的模樣。
黑石關的軍卒,在經歷連番大戰后,已經有了一股子軍人特有的鐵血氣概。哪怕是刀未出鞘,槍矛朝天,可是那種割捍冷酷的氣息,令關前等待通行的商人行者,不由自主的退后一步。
不多時,一支騎隊沖出黑石關。
緊隨其后的,是一隊隊隋軍將士。他們出關后,立刻在大路兩邊列陣,沉靜肅穆,卻有條不紊。
“真銳士也!”
李道玄忍不住低聲感嘆。
他出生朔方,乃苦寒之地。時常會有突厥犯邊,故而李道玄也見過許多隋軍人馬。這優劣好壞,他是一眼能辨認出來。所以當他看到黑石關這一支人馬后,忍不住低聲對武稷發出感嘆。
銳士,可無堅不摧!
但真正的銳士,確是用血與火方能鑄造而成。這一路上,李道玄也通過了不少哨卡,可能被稱之為銳士的人馬,卻僅止眼前而已。即便是太原府的兵馬,似乎也比不得眼前這支鐵血之師。
心里面,對李言慶不由得更多了幾分好奇,多了幾分尊敬。
“爹,小妖來接你了!”
朵朵在李孝基耳邊低聲道了一句。
她一直攙扶著李孝基,自然能覺察到,李孝基身子在微微的顫抖。其實,朵朵自己,又何嘗不是暗自激動?氓蜀一別六載,雖則六年間書信往來不斷,但朵朵的相思之情,卻未有半分減少。六年了……小妖現在如何了?雖然朵朵很留意言慶的消息,但又怎比得上親眼相見?
李孝基的臉上,露出一抹自豪驕傲之色。
“是李無敵…………天,莫非發生了大事?”
正當大家各懷心事時,一隊黑甲騎軍,風馳電掣般從關內沖出。
為首一騎,馬如出海蛟龍,嘶聲咆哮聲,恰似龍吟虎嘯。馬上的騎士,卻是一些月白色博領大衫,腰系一條虎頭白玉轡頭做裝飾的金絲大帶。頭扎蝶頭,金環抹額。跨刀挾弓,威風凜凜。
而在他身后,則是黑石關大小將官。
第一排是三大護衛和杜如晦,再往后則是羅士信王伏寶等人。一群人出了黑石關大門,紛紛勒馬駐足。李言慶跨坐象龍馬上,遠遠的就看見站在車上,正向他眺望,頜首微笑的李孝基。
這世上,敢稱李言慶至親之人者,唯李孝基一人而已。
李言慶也不擔心有人敢冒鬼……所以一得到消息后,立刻下令整備人馬,出關列陣相迎。
言慶勒住馬,翻身跳下。
他腳下生風,一路小跑到了車前,突然駐足停下,撩衣雙膝跪地,“學生李言慶,拜見老師。”
言慶無法在人前喚李孝基父親,但是他卻能呼李孝基為老師。
這師徒之實,無需避諱。再者天地君親師,乃人倫五常。李言慶就算用再隆重的禮儀迎接,也不會有人反對。相反,這尊師重道之名,會令他得天下人的稱贊口不過,言慶倒沒想這些。
他不能在人前喚李孝基一聲,爹”卻可以通過其他的方式,來表達他對李孝基的尊敬。
這一聲,老師,出口,頓時引得路旁行人議論紛紛。
天下人都知道,榮陽李無故的老師,是前右驍衛大將軍,上柱目長孫晟。除此之外,他似乎并沒有拜任何人為師。當然了,想做李言慶老師的人有很多。據說包括已經過世的薛道衡薛大家,楚公楊素,大承相高穎,以至于如今坐鎮麒麟館,前國子祭酒徐文遠,都動過這樣的心思。
只是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最終未能成功。
楊素是死得早,高穎薛道衡,則是因為當時言慶的年紀小,所以沒有著急。等言慶年紀合適了,高穎薛道衡又被楊廣殺了。而徐文遠是最有可能成為李言慶老師的一個人!只是因為長孫昆突然過世,李言慶護送長孫無垢入氓蜀求醫,使得徐文遠最終也是錯過了李言慶。
這許多人想收李言慶為弟子,卻最終未能成功。
如今,李言慶突然口呼,老師“以隆重大禮相迎,使得無數人對李孝基,頓時產生了好奇。
此人是誰?
有何德能,被李無敵稱之為,老師,?
如今這天下動蕩,時局混亂。而李孝基歷經十余載風雨,顏容也早已大變。識得李孝基的人,死的死,隱的隱。再加上朝廷對二三十年前的事情,早就沒了心思追查,李孝基終于能光明正大的出現在人前。
耳邊傳來言慶那一聲‘老師’李孝基的眼淚,差一點掉落下來。
腦海中浮現出當年金谷園,竇家學舍中的一幕幕場景。風和日麗,他坐在廊下,耳聽那小童子稚嫩的誦讀聲……一晃十四載,當年那個跟在身旁的小童子,如今已經成為天下聞名的李無敵。
更可笑的是,昔日的弟子,竟然是自己骨肉。
這世事難料,思來也的確是離奇。
伸出手,撫摸言慶的頭頂。
“言慶兒,你做的很好,做的很好啊!”
李孝基忍不住輕聲呢喃,同時又為李言慶這份急智,而感到驕傲和自豪。
他二人無法在人前父子相稱,但李言慶卻用另一種方式,來彌補了他二人隱藏在心中的遺憾。
李道玄和武稷站在旁邊,不知為什么,李道玄突然感到鼻子有點發酸。
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嘴巴里還嘀咕著:“該死的沙子,怎么跑到眼睛里了?”
這陽光明媚,哪來的什么風沙!
李道玄想起了自己。
雖則父母走的早,可早竟也曾承歡膝下。在同齡人中,自己也算過的順風順水。一直以為這天底下,除了二哥,再無人能比他強。但看到眼前這一幕,李道玄這心里的震撼,難以形容。
言慶哥哥……確實不容易!
和他比起來,自己不曉得有多幸福。二哥雖則厲害,卻始終跟隨在家人身旁。而言慶哥哥呢?從小寄人籬下,憑一己之力奮發努力,終于有了今日的成就口他無法和九叔相認,卻能用他自己的方法,來彌補這種遺憾。只看九叔那臉上的笑容,李道玄就知道,李孝基有多開心!
而武稷,卻想到自己的孩子。
武士裴娶妻相里氏,膝下有二子:元慶和元爽。
只是這兩個孩子,被慣壞了!整日游手好閑,不學無術。以前或許武稷還沒有這么多感慨。但看了言慶父子之后,武稷突然生出恨鐵不成鋼的念頭。若是我那兩個孩兒,將來能有李郎君一半的出息,我就算是死了,也會開心無比……恩,既然如此,何不把他們接來鞏縣?
武稷這心里,開始盤算起來。
且不去理睬別人的心思,李言慶被李孝基攙扶起來,目光落在了一身僚人打扮的宇文朵身上。
一襲白衣,草鞋金環,帶著野性之美!
言慶輕聲道:“朵朵,你來了!”
“恩!”
宇文朵低垂螓首,修長白暫的頸子,呈現出一道美麗的弧線。
“走,咱們回家!”
李言慶走到李孝基身邊,攙扶他的手臂,和宇文朵一左一右,向黑石關行去。杜如晦沒見過李孝基,但他卻聽說過李基之名。心里也頗為好奇,對于這位言慶的啟蒙老師,更懷有一分尊重。
早早的就下了馬,在關卡前等候。
杜如晦下了馬,其余眾將,也紛紛下馬。
“黑石關長史杜如晦,率黑石府上下,恭迎先生。”
“我等,恭迎先生!”
關上,關下,兩千名隋軍將士齊聲高呼,震得天地回音,山河顫動。李言慶給予李孝基的這份榮耀,讓李孝基眼一紅,險些落下眼淚。他輕輕拍了拍李言慶的手臂,“過了,玉娃兒,過了!”
而李言慶,卻恍若未聞。
三軍收隊,護送著李言慶一行人入關。
卻留下這關外無數路人,交頭接耳。
“那個人是誰?”
“你沒聽李無敵稱呼他,老師,?肯定是李無敵的授業恩師嘛。”
“廢話,我當然知道那是季無敵的老師。我的意思是,他是什么來頭?能為李無敵老師,定不是等閑之人。”
“那一定的!說不得是哪位大賢,否則焉能為李無敵之師。“
“恩恩恩,我看那位先生道骨仙風,姿容不俗。說不定是神仙來著,否則如何能培養出李無敵這等了不得的人物?”
有好事者,干脆把李孝基畫了像,還掛在家中供奉。
言慶不知道,他這無心之舉,竟使得中國的神仙譜系中,又多出了一個人物。數百年后,有人做《西升經,把李孝基收入其中。而西升經更作為中國神話譜系中,與列仙傳并列的一部重要經典,收錄入《道藏之列。后世更直接把李孝基當年在金谷園教學時的假名翻出,直呼李基真人。相傳,李基門下弟子無數,而其中最為著名者,亦正是李言慶本人。
李言慶把李孝基迎入軍府,暫且安置。
“爹,等這兩日我手里事情處理完,咱們一起回家。”
在軍府后宅,李言慶改變了對李孝基的稱呼。朵朵、李道玄、武稷和柴青,就落座在一旁。
門外有雄闊海闈棱鄭大彪三人看護,所以也無需擔心有人會偷聽。
這房間里,除了隨李孝基前來的人之外,黑石府只杜如晦一人陪坐。聽到李言慶對李孝基的稱呼,杜如晦腦袋嗡的一下,立刻懵了!不是老師嗎?怎么這一下子,又變成了,爹,?
這個人,是言慶的爹!
李孝基已經向言慶介紹過隨行眾人,言下也點明了,這些人都是李淵的心腹。
李道玄自不需要解釋了,柴青是柴紹的兄弟,李孝基當年隱姓埋名時,還用過柴氏族人的身份;武稷,更是心向李淵,對李淵頗為忠心。李淵出鎮太原后,武稷是第一個靠向李淵的本地人。
所以,言慶也無需隱瞞什么。
他朝著杜如晦笑了笑,那意思是說:你別吃驚,回頭我會向你說明狀況。
不過杜如晦此時,也明白了李言慶的真正來歷。只怕,這小妖和唐國公上下,關系很深啊!
再聯想到言慶當年曾對他說過的話,杜如晦隨之釋然。
若非有這層關系,以小妖那等性子,又豈能安心為李家做事?不過這心里,又生出一絲遺憾。
言慶背后的勢力,已凸顯出來。
這是一件好事,但同時……豈非也斷了言慶逐鹿天下的可能?
可惜,真是可惜!若言慶能年長些,或者是李府嫡傳的話,這江山到最后,定然非小妖莫屬。
只是這些心思,杜如晦不可能表現出來。
畢竟,他本人對李淵也很看好……
“言慶,此次我來,有幾樁事情。國公以為,你孤身在中原奮斗,著實辛苦。李府上下目前,雖無法給與你太大的支持,但也希望你能明白,你并非一人在此。道玄此次前來,名為在麒麟館求學,實則是你叔父為你安排的幫手。若有緊要事情,可通過道玄,向你叔父求助。”
李道玄上前一步“,以后還請言慶哥哥多照拂。”
言慶也知道,從這一刻開始,他已正式被納入李氏家族的序列。
李道玄?
言慶想了想,只覺得耳熟,卻想不起他的來歷。
不過既然是一家兄弟,李言慶也不可能落了李道玄的面子,起身攙扶李道玄“你我兄弟,又何需如此?”
也許,這就是言慶哥哥和二哥之間的不同吧。
二哥待人,舉止有度,雖親和,卻不失威嚴,和煦之中有長者之風;而言慶哥哥,乍看全無那種英武之氣,待人也很隨和親熱。可是誰又能想到,在這親和之下,卻有無敵之能。
李道玄也不知道是為什么,不由自主的總是將李言慶和李世民相提并論。
也許在本質上,言慶哥哥和二哥,屬于同一種人吧……
“卑下武稷,拜見少郎君。”
“士彟早年經商,走南闖北,見識頗廣。他會在鞏縣開設店鋪,以隱藏其身份;柴青武藝高強,而且交友甚廣。到時候他會充當士摟的幫手,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出面的事情,柴青可以代勞。”
武藝高強?
李言慶不由自尖的想到了沈光。
這柴青來的正好,正可令沈光隱藏更深。
想到這里,李言慶拱手微笑,柴青不敢怠慢,忙起身還禮。從本性而言,柴青出身世胄,也是個性子高傲的人。可他那高傲,卻要分對象。柴青深知,他在言慶面前,沒有半點驕傲的資本。
李言慶憑一己之力,搏出偌大名聲,豈是他能相比?
看李言慶身邊那三大護衛,各個都是彪悍無比,一看就知道是高手;還有那骨蘭朵,雖是一個女子,可論武藝,卻未必會遜色于自己。柴青是聰明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更清楚,他面前之人,絕非似表面上看起來,那么文弱。
慢著!
李言慶突然把目光轉向了武稷。
士彟?武士彟?這名字聽著,還真是耳熟啊!
“武先生準備在鞏縣,做何生意?”
武稷一怔,詫異的向李言慶看去。他做生意,只是一個掩護,又非為求財,其實做什么都行。
可看上去,李言慶似乎對此頗感興趣啊!
“這個,卑下還未想好。”
“我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既然是做生意,那就一定要賺錢。不賺錢的話,做個甚生意?
賺錢的生意,才是生意啊!”
你越能賺錢,就越能隱藏好身份。
否則你賠錢賺吆喝,豈非容易被別人懷疑?李言慶笑呵呵的提醒了一句,讓武士彟頓生警覺之心。
是啊,我現在是生意人,既然是生意人,自然要賺錢才是……
“武先生若有興趣,改日咱們可以好好交流一下。“
言慶言語和藹,令武士彟心中頓生暖意。古時,商人并不為人所重。武士彟哪怕投靠了李淵,可實際上在李淵麾下,并非占居重要位子。司鎧參軍,其實也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職務。
若非武士彟投靠的早,而李淵又希望借武士彟,來拉攏當地土豪。
否則……
可李言慶這話語里,卻似乎透著幾分關切。被人看重的滋味很舒服,武士彟頓時生出感激之情。
“好啦好啦,士彟具體如何行事,可至鞏縣后再行商議。
不過言慶兒說的也沒錯,士摟你責任重大,還需做周全打算。既然要以商人之名為掩護,自然要做那賺錢的商人……呵呵,說起賺錢的話,你倒是可以和言慶兒商議。他鬼門道甚多。”
武士彟眼睛頓時一亮。
“這第二件事情嘛……言慶,你馬上就要成丁了。
我此次前來,就是要督促你早些完婚。朵朵和裴娘子等你,可是等得太久。如果再拖下去的話,對她們都不公平。此次前來的路上,我已拜訪了竇老叔,請他出面證婚,裴仁基也已經點頭。”
“恭喜李郎君!”
杜如晦連忙站起來,大笑著向言慶道賀。
雖說早已做好了準備,可是當李孝基說出來之后,言慶還是有些手足無措。目光下意識的向朵朵看去。卻見朵朵粉靨羞紅,垂著螓首,不敢看人。可那眼角余光,卻又含情脈脈,看向李言人……
我,要成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