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李道玄,言慶很看重。
不僅僅是因為這孩子進退有度,頗有名士之風。言語也很清晰,更重要的是,有幾分機變之能。只是偶爾會出現魯莽的行為,脾氣一上來,什么都不顧。但少年人,大都會這個樣子,總不成人人都像李言慶這樣的穿越老妖精,那這個世界,可真的就要崩潰掉了,
李道玄這次主動要求和馬三寶一同前往簡川,考慮也頗為周詳。
既然是盜匪,既然是叛軍,對隋室自然無甚好感。
李言慶身為河南討捕大使,也難以表露立場。而且以那些草根出身的盜匪而言,李言慶士林宗師的名號,未必能比那些叛軍首領更具誘惑力。
所以,由李道玄出面,似乎最為妥當。
他身為李氏宗親,又是官宦子弟。從某種程度上,已經具備了李淵代表的身份。
唐國公這三個字,很有誘惑力。即便是一些頊川沒落的世胄門閥,對李淵的好感也甚于李言慶。更何況,李淵背后還有一個隴西李閥的存在。這種世胄間盤根錯節的關系,普通人很難理解。
穎川,自有漢以來,就是世胄門閥聚集所在。
歷經五胡亂華的動蕩后,潁川世胄的力量較之東漢時期,已經大幅的削弱。但還是那句老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些早已沒落的世胄,對于當地的控制力,甚至連官府都比不得。
在這種時候,潁川、襄城等地世胄的選擇,將決定兩地是否會卷入動蕩。
李道玄說:“我可以通過李閥的影響力,與穎川襄城兩地世胄暗中聯合。如此一來,我們就可以不費一錢一糧,控制兩郡。咱們所選出的盜匪,與當地世胄多有聯絡,正便于掌控。”
柴孝和認可了李道玄的計劃,并同意李道玄雖馬三寶一同前往。
“主公,道玄公子有大才,更兼對您無比敬重。
此日后主公立足李閥的絕佳盟友。有道玄公子在,主公可以在宗室之中,獲取更大的話語權。不過目前而言,道玄公子需要足夠的資本。他所立功勞越大,地位越高,于主公好處更多。”
柴孝和恭敬言畢,使得李言慶也不禁連連點頭。
這,也算是未雨綢繆的一種方式吧,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自己將來若想在李閥中獲取更大的話語權,沒有幾個合適的幫手,顯然是不可取。幕府內,他有柴孝和等人幫手,與外界,杜如晦等人必然身居高位。但若是宗室之中無有盟友,也非一件好事。
言慶沉吟許久,越發覺得柴孝和這個決斷,妙不可言。
于是,他不再過問李道玄的事情,收回銀鞭之后,他又與柴孝和討論良久,這才告辭離去。
“柴公,你如今是鞏縣的縣令,將來亦將為我心腹。
有些時候,不可顧慮太多。在鞏縣,你是二十萬百姓的父母官;將來,你亦代表著我李言慶的臉面。該出手的時候就出手,出了問題,自有我來擔當。可若面子丟了,卻需用十倍,百倍的努力方可挽回……
我想,景文公的心意,你也已經明白。
麒麟臺早晚會由你執掌,如若這般瞻前顧后,焉能與我有助益?沈光可以為你解決一切麻煩,但你自己更需多一些硬氣。似今日之事,莫說一個柴青,就算是國公之子登門,亦無需顧忌。他們敢登門,你只管打回去如若上面怪罪,就往我身上推。我倒要看看,誰敢惹我?”
誰敢惹我!
這四個字說的是鏗鏘有力,更令柴孝和面紅耳赤。
“主公教誨,柴孝和必牢記心中。”
離開縣衙,已近黃昏。
李言慶翻身上馬,帶人返回李府。
他讓沈光暫時留在府衙中,以確保無人登門鬧事。
可一回到家,武士著已等候多時。見李言慶進來,他連忙上前行禮道:“郎君,大事不好了!”
“哦?”
“柴郎君不滿今日受辱,故而不辭而別,只留下一個口信,說是返回關中。”
李言慶一怔,旋即冷笑道:“他既然要走,那只管走就是。我這里不養廢物,更不養這種不知尊卑的東西。”
“可柴青他……”
“他怎地?”
武士彟擾豫了一下,還是提醒道:“柴青乃柴紹之地,而柴紹又是李娘子夫君。竇夫人生前所遺諸女中,國公最愛李娘子。此次李娘子在鄠縣立下赫赫功勛,更助國公入關,可謂是風光無限。郎君得罪了柴青,勢必也得罪了李娘子……到時候她若對郎君不利,豈非糟糕?”
腦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現出李云秀那英姿勃發的樣貌。
言慶和李云秀只見過一次,而且是在十年之前。其實,他對李云秀并無太多好感。雖則史書中對這位平陽公主贊譽頗多,可親眼見過以后,李言慶覺得這為李娘子,并不似史書中所記載的那般完美。英氣太重,鋒芒太露……不僅僅如此,李言慶總覺得這李娘子,似乎目中無人。當年李言慶已是享譽天下的名士、神童,可李娘子居然瞧他不起,言語間更帶著幾分輕視之意,讓言慶很不舒服。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李言慶對李云秀倒是印象深刻。
“她能對我怎生不利?”
“這個……”
“我行得正,坐得端,這件事情本就是柴青無理取鬧,她李云秀和柴紹若敢找我麻煩,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也許,連言慶自己都沒有覺察到,他這心態的奇妙變化。
隨著一次又一次的勝利,隨著他權勢日重,隨著他將滎陽掌控于手中,也使得李言慶越來越自信,越來越有威嚴。前世為官時的那種心態,漸漸取代了重生后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謹慎。更重要的是,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當年他那抱大腿的心思已漸漸淡去,如今更生出可與李淵子女爭風的心理。當然,這種變化還小,但如此微小的變化,卻令他不自覺的,在舉手投足間產生出一種威壓。武士著站在李言慶面前,竟不由得生出一絲畏懼之心。
如此威勢,也只有在唐國公身邊時,方能感受
“郎君話雖有道理,不過若能向大將軍解釋一下,豈不更好?有些麻煩,能免則免,何必沾惹?”
言慶想了想,也覺得有幾分勛里。……你這話說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就由你向大將軍解釋吧。”
“我?”……我相信,你來解釋,效果會比我親自解釋,更好。”
不管怎么說,武士著畢竟是李淵派來的人。雖說名義是輔佐,但內中是否有監視之意,恐怕只有李淵自己心里明白。不管武士裴是否領有此任務,反正讓他去解釋,李淵更容易接受吧。
《三國演義里,黃蓋苦肉計,闞澤詐降,曹操卻沒有相信。
可蔡中蔡和的一封書信,就讓曹操完全打消了疑慮。這就是用間的巧妙,既然李淵派出武士著,想必對武士著信任有加。
李言慶這一番言語,也讓武士著心里一驚。
他不敢拒絕,躬身答應之后,這才告辭離去。送走武士著,李言慶站在臺階上,久久佇立。
與王世充和李密的交鋒尚沒有結束,可他好像已經觸及了大唐的權力爭紛之中。
還真是累啊!
一雙小手,輕輕搭在他的肩頭。
鼻端縈繞著一股淡淡的紫藤花香,那是朵朵最為喜歡用的香囊。
即便是他失神,但能無聲無息靠近自己的人,似乎也只有朵朵一個而已。言慶的三個老婆,再加上毛小念,各自有不同的喜好。比如朵朵,好用紫藤花,蓋因岷蜀,盛產此花。香氣里夾帶著一絲野性之氣,正符合了朵朵的性情;而裴翠云好蘭香,如蘭似麝,極為雅致,也是文人雅士所好,符合裴翠云那恬靜的心思;長孫無垢好冷香,故而喜用獨特的秘法,將梅花與晨露融合制成;而毛小念呢,似乎鐘情于牡丹香,其芬芳濃郁,令人心感幾分妖嬈。……朵朵,真不知如此生活,還需多久?”
李言慶低聲呢喃,訴說著心事。
他真想告訴天下人:我是李閥中人,是李孝基的兒子。
可是他也知道,這樣不行。因為如此一來,他必將成為眾矢之的。價偷摸摸,隱忍堅持的生活,實在是令人煩悶。想想李世民,想想李建成,還有那李云秀在內,只因為有一個好老子,就可以所向睥睨,為世人所敬重。而他呢,卻要一步一個腳印,堅持著向前行進。
若說言慶沒有嫉妒,那純屬胡說八道。
怪不得后世人說,一個好老子,可少去二十年的奮斗……
這些話,他只能和朵朵說。
甚至包括長孫無垢和裴翠云,他都無法傾訴。
朵朵和他同病相憐,同樣是隱藏著身世,東躲西丄藏。甚至于,朵朵比他更辛苦……畢竟言慶還知道自己的父親在世,還有一個出家為僧的舅舅。而朵朵呢,甚至沒有一個能慰藉她的人。于朵朵而言,在哈士奇和宇文亞離開以后,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人,就只有李言慶。……小妖,莫急!”
朵朵輕聲道:“你不是說過嘛?大亂之后必有大治,天下大勢,不過分合而已。如今天下大亂,其后大治,還遠嗎?再忍忍,我知道你有些累了!可到了這時候,你千萬退不得啊。”
大亂必有大治,天下之勢,無非分與合……
言慶深吸一口氣,用力點了點頭。……去洗漱一下,然后安慰一下翠云姐姐吧。”
“翠云怎么了?”
朵朵輕聲道:“還不是裴伯父的事情?王世充占居洛陽,裴伯父卻不肯離開。如此一來,豈不是身陷虎口?這些日子以來,翠云姐姐吃不下,睡不著,整個人的精神,都不算太好。”
言慶聞聽,不由得眉頭一蹙。
這似乎的確是個頭痛的問題……
早在之前,李言慶就已經得到了消息,也曾試圖想讓裴仁基離開洛陽。
哪知道,他那個一向很聰明的岳父大人,這一次不知道是吃錯了什么藥,死活不肯離開東都。
用裴仁基自己的話說,隋煬帝對他有知遇之恩,他不能輕易辜負。
如今隋煬帝遠在江都,把楊侗托付給他,更委以大將軍之職。王世充作亂,使楊侗陷入險境,他更不能隨便離開。總之,楊侗在洛陽一日,他就一日不走。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守得楊侗安全。
裴仁基竟然如此忠心?
這很出乎李言慶的意料之外。
依稀記得,史書里裴仁基裴行儼父子,可是投靠過李密。
如果他對隋室果真忠誠的話,又豈能投降瓦崗寨?難道說,歷史上裴仁基投瓦崗,還藏著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
“她現在何處?”
“這兩日整天躲在綠柳觀中,為裴伯父祈福。”
“如此……咱們一起去探望她吧。”
言慶也顧不得洗漱,和朵朵一同來到后宅花園之中。綠柳觀,就坐落在后湖畔的柳林之中。
當年李言慶造綠柳觀,是為裴淑英和裴翠云專門準備。
如今裴淑英已遠去浮山,裴翠云就成了這綠柳觀唯一的主人。隆冬時節,柳林中的積雪還未笑容,遠遠看去,白皚皚一片。一座紅磚綠瓦的道觀,在這一片白色之中,顯得格外醒目。
言慶和朵朵走進道觀,頓感一絲冷幽之氣。
裴翠云端坐于大殿正中,一襲白色道裝,更襯托出她空谷幽蘭的清雅氣質。只是和當日分別時相比,裴翠云顯出幾分清瘦之色。言慶兩人進來,一頭匍匐在她身旁的黑色小獒,立刻起身。
“半遮羅,勿鬧!”
裴翠云連忙輕喝一聲,小獒立刻止住腳步。
半遮羅是佛教天龍八部夜叉八將之一。隋唐時,人們好以八部諸神命名,這小獒是四眼和細腰的后代,秉承了父母的兇猛,被裴翠云命名為半遮羅。
“翠云,你可是清瘦了!”
言慶上前,攙扶住裴翠云。
三個妻子當中,與觀音婢,長孫無垢在一起時,最為開懷;與朵朵在一起時,更多的是一種愛戀。唯有和裴翠云一起時,李言慶壓力很大。對裴翠云,他更多是一種感激和尊重……
“夫君何時回來?怎未提前通知一聲,妄身失禮了。”
裴翠云言語舉止中,總透著一種書卷氣。
李言慶環視大殿,眉頭一蹙,“朵朵,怎么不讓人在大殿中生活。如此清冷,萬一病倒如何是好?”
“夫君休要責怪朵朵,此出自我的意愿。
若不如此,豈能顯得端正,又如何能令道祖賜福?”
言慶不由得苦笑,“可你這樣子,道祖也未必會賜福啊……你不顧惜身子,將來岳父過來,豈非要責備于我?”
“可是……”
“沒有可是,先隨我離開,以后你要求乞,必使下人先升起爐火,否則我就拆了這座道觀。”
李言慶言辭極為嚴厲,裴翠云也不敢反駁。
“千萬別……好吧,妾身依從夫君之命。”
裴翠云和李言慶相識,算起來也有十幾年了。李言慶的性子,她不可謂不了解。那是個說得出,就做得到的人。如果不聽從他的吩咐,弄不好李言慶真敢拆了道觀。在裴翠云的印象里,言慶似乎沒有什么信仰。佛也好,道也罷,他喜好,但并非尊重,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兒。
朵朵笑道:“我就說嘛,這家里,也只有夫君能說住翠云姐姐。
我和觀音婢,還有小念勸說她許多次,可她都聽不進去。如今夫君回來了,看姐姐還敢硬氣?”
裴翠云抿著嘴,粉靨羞紅,惡狠狠瞪了朵朵一眼。
她們幾人相處的很好,特別是長孫無垢和朵朵,當年是一起前往岷蜀,一起經歷過許多磨難。
所以,三人之間說話,也沒那許多顧忌。
“言慶,我二娘又有了!”
“啊?”
“爹爹他死活不肯離開洛陽,我知他是要還今上的恩情。他武藝高強,閱歷甚多,哪怕是有危險,也能設法渡過。可我擔心二娘,她身子骨不好,帶著那邊,豈不是平添許多兇險?
萬一……”
這古人講求兒孫滿堂,開枝散葉。
兒孫越多,就意味著家族的力量越大。裴仁基身為河東裴氏東眷里最有前程的人,卻只有一個兒子。這不免讓裴仁基有些失望,總希望能有更多的子嗣。好不容易妻子懷了身孕,他卻處于風口浪尖上,令裴翠云更多了幾分憂慮。
裴仁基又要添兒子了?
這和裴行儼,可是差了二十多歲呢!
言慶想了片刻,“若不然,我派人把二娘接來鞏縣?
想必岳丈也清楚洛陽的形式,不太可能拒絕。咱們先把二娘接來,然后再尋機會,勸岳丈離開洛陽。”
這聽上去,倒好像有可行性。
裴翠云一聽,立刻點頭答應。
“可是洛陽局勢很緊張,王世充那個人,據說很粗鄙,而且很霸道,他能同意二娘過來嗎?”
唔,聽上去似乎是有些麻煩。
李言慶不由得緊蹙眉頭,思忖對策。
裴翠云說的不錯,王世充要穩定局面,裴仁基無疑是他牽制李言慶的一顆重要棋子。他有可能會輕易放裴仁基的妻子離開洛陽嗎?憑心而論,若換成李言慶,恐怕也會要考慮一番。
“這樣吧,我先派人前往洛陽,探探口風。
那王世充若真要拒絕,咱們再想辦法。實在不行,我就命老杜和黑闔渡過洛水,看他王世充放不放人,。多,軟的不行,咱們就來硬的。說不定到時候,連岳丈也會一起過來鞏縣。”
裴翠云頓時笑逐顏開。
是啊,就算那王世充不答應,夫君也定有辦法,迫的他王世充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