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之上,落雪仍疾,片刻間淹沒了菩薩留在人間唯一的事物,那件白色的衣裳。
易天行與葉相僧呆呆地望著雪谷黑石間,普賢菩薩散去的佛性化作萬千光點,灑在谷間雪中,漸漸淡去,若淡至肉眼不能見,那便是真正的湮滅了,只待遙遠后的某時某刻才重入某軀。
忽然間,感覺到了一些問題,易天行和葉相僧霍然轉頭,雙眼冷冷望向東南方向的天空。
……
……
那處遙遙傳來一股渾沌莫名的力量,一股極其強大的精神力量。
那股精神力量遙遙自遠天而來,并不顯得如何囂張跋扈,但讓易天行感到很不安。
因為在他于六處山谷中飛升之時,曾在虛空之上感應到過這股力量,當時便曾讓他隱隱恐懼。
那道來自梅嶺的力量。
那股精神力來到了雪峰之上,似乎是受到了普賢菩薩殘留佛性的召引,緩緩地鋪灑在雪谷間,佛性殘留的淡淡光點,被這股精神力量緩緩包融著,便要往東南方向移去。
“操!”
易天行終于明白了是什么事情,看來梅嶺之上不知道住著何方神圣,竟然有能力將菩薩羅漢死后殘留的佛性收攏過去——這五百年來,下凡的菩薩羅漢不知凡幾,均被西方極樂凈土那方以及道門打散真身,散去佛性。由此看來那梅嶺上的人物不知道吸納了多少,怪不得如此強大,能讓自己也隱隱感覺恐懼。
怪不得除了普賢和文殊之外,其他的下界羅漢現在都沓無所蹤!
想到普賢菩薩離去說的那話,看來他當時已經算出來是梅嶺方向的問題,那他為什么不說?
易天行皺眉想著,咪眼用心經觀察著雪谷間的異象,發現那股精神力竟然也是極為純正的佛宗法門,卻多了一絲吞噬的屬性,所以菩薩殘留的佛性與它的性質并不沖突,反而有些親近,緩緩被包融移動著。
易天行不知道梅嶺那上面的大人物是在想什么,為什么要把佛性收攏過去,雖然直到現在,他還不敢全然相信有世間人物能夠集佛性為己所用,也不知道那人是敵是友——但他不敢冒這個險。
畢竟現在世間的佛性應該是被那梅嶺上的人物收集去了,而且再也沒有重現人間。
如果普賢菩薩也遭此結局?
不敢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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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我。”
易天行緩緩坐倒在雪地之中,默訟心經以寧神,雙手如蘭花展開,尾指微微翹起,接著輕屈食指,緩緩壓上大拇指,用大拇指尖輕掐丑紋。
然后順序輕屈中指、無名指、小指,如蘭花漸攏。
上清雷訣中的云雷訣漸成。
葉相僧坐在他的身后,輕宣佛號,一切諸外念勿近。
雪峰之上,寒谷之間,大雪漸成粉雪,再緩緩化作滿天冷霧,如同從地底生起的云一般,遮蓋了整座山谷。
易天行閉目靜心,緩緩催動著自己新成的菩提心,細膩地感受著雪谷里那道從東南方向傳來的精神力量。
在這般用心的觀察下,那道精神力量的萬千異彩均現于他的眼前,只見一道黃色光芒覆于其間,雖柔潤,卻很堅定地包融著純白色的佛性點點。
黃光若土,緩緩流淌。
易天行眉角微抖,查探著黃光流來的方向。
忽然間,他雙眼暴睜,雙目中寒芒突漲,望著東南方向,口中喝道:
“出來!”
葉相僧恰到好處地將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送了一道至純至正的念力過去。
得此一助,易天行雙眼中的寒光更盛,輾轉學自清靜天長老的上清雷訣終于派上了用場,兩道無形無色的光束從他的眼中疾射而出,直沖天穹。
雪天頓時變色,一道深黑幽靜的空洞出現在了天空之中。
易天行的雙眼沉靜地望著那個黝黑的空間裂縫。
裂縫里的景物漸漸清晰起來,那是一株不知生長了多少年的大樹,是中國南方的植物,大樹約摸有十數人圍抱粗細,在離地面數十米處有一個極大的樹洞,樹洞大小將將能容下一個人。
那樹洞里盤膝坐著一個容貌枯杭的僧人,僧人顴骨突出,身材極瘦,雙眼深凹,并未睜開。
易天行在雪峰之上深吸一口寒風,運起上清雷法變神訣,便是當年在文殊院講法堂中清靜天三位長老用來對付自己的那招,柔聲道:
“人間疾苦,何時歸去?”
他猜忖那位老僧能有如此大神通,一定是天上的哪位人物,所以意欲用這句話亂其心神。
亂神,然后趁勢……拘神!
枯瘦的老僧緩緩睜開深凹的雙眼,目光清澈從那道空間裂縫里望了過來。
直接望到萬里之外的雪峰之頂。
望向易天行的雙眼之中。
易天行微喜,菩提心微微輕搖,將自身修為提到頂處,便要強行拘那老僧精神過來!
不料那老僧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張,輕聲說了一句話:
“人間疾苦,所以不去。”
風停雪消斗法始。
老僧雙目與易天行的雙目一觸而不能再分,就像被奇異的力量粘住了一般。
易天行一驚,想不到那老僧竟然強到可以逆轉變神法門,反而要拘自己前往梅嶺。
兩道極深沉的目光對沖著,代表著兩人的精神力量正進行著艱險的較量,弱的那方自然便會被對方拖了過去。
生死關頭。
老僧目光清澈堅定,沒有一絲猶豫。
易天行頗感吃力,不由生起一絲悔意,心想先前貿然出手確實有些冒險,想到自己有可能會輸,便不由想到了自己在人世間的親朋好友,良師美眷,心神一旦松懈,又是一陣恍惚。
恍惚之中,曾在文殊院里見過的異象又再次復現眼前,道道清溪,野花,夾竹桃,如今又多了高原殘雪,經幡殘布……直覺那老僧目光中有諸多自己窮盡一生,都無法擺脫的羈絆。
狠咬舌尖,生痛之中,易天行醒了過來,知道自己的心志終究不及那位老僧堅定,信心稍去,卻又是一障,身子晃了一晃,胸口一陣煩悶。
好在葉相僧此時搭在他肩上的右手緩緩送過一道真元,護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菩提心,葉相僧雖未全然復醒,但天生佛息,卻最能助人清心寧神。
在他的幫助下,隔著一道空間裂縫比拼著精神力量的雙方漸成僵局,相隔萬里,亦不能分。
……
……
縱使在葉相僧的幫助下,易天行也仍然只能與那老僧扯成平手,可見那位老僧的修為已經到了如何驚世駭俗的地步。
易天行漸覺有些吃力,眉尖微蹙,下意識里想起了當年戰勝清靜天三長老的手段,便準備用三臺七星斗法召朱雀前來,憑恃它的靈體貫通這道空間裂縫,去焚那梅嶺上的老僧。
只是稍一動念,他又黯然放棄——渾體通紅的小朱雀已經變成小胖子易朱了,且不說他現在能不能飛過那道深淵裂縫,只是這種危險,便讓易天行死也不肯喚他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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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在此時,峰頂異象又起。
積雪中漸漸響起一陣簌簌碎響,易天行和葉相此時全副精神全放在與梅嶺老僧的對訣之中,全然顧不得身后。
碎響之后,積雪漸漸被某樣事物拱開,一個渾身瑩白的蛇從雪里鉆了出來。
雪動的更厲害了,雪峰都似乎有些微微搖晃。
那事物繼續往雪地上鉆出,慢慢顯出了全部身形,原來是只渾身瑩白,看著莊嚴莫名的大象!
先前那蛇便是它的象鼻!
白象從雪地里鉆出之后,緩緩走到易葉二人身后,縱是緩緩的走,每一腳步仍然震攝著二人的心。
輕輕搖晃著腦袋,甩脫碩大頭顱上的積雪屑,白象忽然伸出長鼻曲而向天,張開巨口,一對尖銳如劍的潔白象牙向天空直刺,狂嗷了一聲!
“吼!……吼!”
象吼一聲,狂風大作,峰頂的冰雪都被這聲吼帶起,快速地在雪峰上激蕩著。
雪礫利風之中,一股龐大而精湛的精神力量向著天空那個空間縫隙里沖去!
易天行與葉相僧被這一吼之威震地摔在雪地中,玩了招狗啃泥。
精神力量蠻橫而強悍地直接沖過那道黑黑的空間縫隙,剎那間來到千里之外的梅嶺。
只見梅嶺上的那株大樹猛然搖晃,樹葉如雨墮下,樹洞中的枯瘦老僧一聲悶哼,左手單掌一什,勉強化解這突如其來的精神力。
老僧隱隱感覺到這精神力量的屬性并非凡間所有,卻也來不及收手。
他先前與易天行精神力量正在做著精密的絞殺,卻忽然被這天界異獸精神力直沖,縱在萬里之外,也是受傷不輕。
枯瘦老僧身子又是一搖,終是不支放棄,本是蠟黃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只得緩緩收功閉目。
……
……
天空中那個黑黑的破洞消失了,就像它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易天行能感受到剛才那股精神力量的強大,知道那個老僧受傷極重,估計半月之內再無法有大的動作,菩薩留下的佛性應該能順利消失在塵世中,不由微微笑容浮上面龐。
正笑著,他忽然想到先前的異象,疑惑的轉過身來,卻赫然看著一個白色的龐然大物杵在自己眼前,不由駭了一大跳。
“啊呀,媽咧!”
葉相僧卻沒有那么驚慌,輕步走向前去,***著那只白象的長鼻。
白象輕輕甩著長鼻,輕輕繞著葉相僧的手腕玩耍,似乎十分親熱。
易天行終于醒過神來,瞠目道:“這難道是普賢菩薩座下的那頭白象?”
葉相僧輕輕頜首。
易天行疑惑道:“先前在密室里沒有看見,菩薩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白象怎么又生了出來。”他忽然啊了一聲,明白了是什么事情——原來這白象就是菩薩身上的那件白衣!——那件白衣先前被雪掩埋,直到此時才顯出真身來。
此時想起,先前菩薩離開這個人間前將白衣疊好交予易天行,果然有其深意,想來那時,菩薩便早知自己離去后,留下的佛性將會引來那梅嶺老僧的覬覦,所以埋伏了這個后手。
“菩薩果然算無遺策。”
易天行面帶驚佩地走上前去,仔細端詳那只白象,只見它渾體瑩白,貴氣十足,唯獨是在象鼻上染著些許殷紅。
想來是菩薩以大神通在拉什倫布寺為那些喇嘛“續舌”時流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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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怎么辦?”
易天行看著白象龐大的身軀,輕聲問著葉相僧。
他倒是不反對把這只白象運回省城,雖然肯定挺麻煩,因為自己不知道怎么把它變回衣裳,不過……先前那一吼已經讓易天行知道,這家伙的戰力可真是可怕的狠,只怕恢復了全部修為的陳叫獸都不是它的對手——易天行美滋滋地想著,如果養這么一只寵物,那似乎真是帥的可以。
但好象那只白象并沒有追隨他這位老大的興趣。
它只是輕輕蹭了蹭葉相僧,便緩緩向雪峰邊緣走去。
邊緣處乃是懸崖。
“小心!”易天行驚呼道,這高的懸崖,白象又沒有練過自己的跳臺本事,這摔下去可還得了?
白象仿佛通人性,停住有些笨拙的腳步,回頭看了易天行一眼,眼中略多了絲溫暖。
“讓它去吧。”
葉相僧雙手合什,面上十分平靜。
龐大莊嚴的白象緩步走到雪峰懸崖邊,然后一腳踏下。
過了許久,雪峰下面傳來一聲巨響。
葉相僧輕輕合什道:“靈獸有德。”
白象選擇跳崖殉主,另有深意,不過這與易天行無關了。
易天行嘆息道:“可惜了,留下來幫我打架該多好。”
無賴的話是如此說著,他的眼眶卻有些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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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峰之頂站了不過數秒鐘的時間,易天行面色一靜,牽住葉相僧微微冰涼的右手,悶哼一聲,兩道火流從他的腳下噴射而出,頓時融了山頂積雪,而他的人也被這反震之力,震的向天穹之上飛去。
上天之后,他才發現,自己修成菩提心之后,體內天火入外后隱隱有了些微妙的變化,他稍一作念,腳底下噴出的赤金紅流竟然漸漸變淡,消失在空中,但是那股熾熱與威勢猶存。
他不知道這種變化有什么作用,他今天心情不是很好,沒心思管這些有的沒的。
葉相僧這是第二次上天,被迎面而來的寒風吹的咪眼皺眉,瑟瑟發抖。
易天行卻來不及管他,只顧得拉著他的右手往日喀則方向飛去,好在他腦子里各式地圖多,倒也不怕迷路。
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為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所以臉色鐵青,顯得十分恐懼,在心中碎碎念著:
“普賢菩薩先前離開之時散體,肯定驚動了西天凈土,呆會兒大勢至菩薩就要來了。”
“大勢至菩薩有多厲害?”
“老子打不贏梅嶺的瘦和尚,梅嶺的瘦和尚打不贏普賢菩薩留下的白象,白象只是普賢菩薩的一件衣裳,而……普賢菩薩被大勢至菩薩打成那種慘樣!生生被逼著在西藏呆了五百年!”
“自己與大勢至之間的差距,大概比藏獒與京叭兒之間的差距還要大很多。”
……
……
高空之中,寒風撲面,易天行的心思更寒,飛行更速,二人的身影化為一道輕煙,極快速而決然地……逃離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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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日喀則城中,易天行接了蕾蕾姑娘與面色有些古怪的小易朱,四人高價租了一車,決定下午就開往拉薩。
之所以不飛,一是怕引人注意,二是若大勢至菩薩來了,自己在天上飛也逃不了,不如干脆裝成凡人。
所以易天行賭了一鋪,他緩緩將自己的火元送入蕾蕾體內,再自她的眉心散發出來,再緩緩包裹住葉相僧的身體。
果然,那層淡淡離火被鄒蕾蕾的清靜之體過濾后,變得再無傷害之力,只是覆蓋著葉相僧的身體,易天行用心經細細查看,確認應該不會被人感應到他的異常,這才放了心。
葉相僧靜靜地任它折騰,不言不語,還微有欠意。
大勢至菩薩不見得會對易天行如何,畢竟不是誰都想得罪老猴,老猴被囚于歸元寺是佛祖的旨意,與西天凈土無關。
但對于結下如海般深怨恨的佛祖身旁兩脅侍,想來大勢至菩薩不會輕易放過。
第一目標的普賢菩薩第一肉身已毀,接下來,大勢至自然要親自對付轉世后的文殊——葉相僧了。
所以易天行的首要任務,便是確保葉相僧能安全回到省城歸元寺中。
歸元寺有老猴鎮寺,有天袈裟內壓魔猴,外御強人,正是保命第一妙所。
忙碌完后,這“一家四口”上了汽車,便往城外開去。
城外一處忽然很熱鬧,汽車被人群擋在了外面。
易天行皺眉道:“出什么事兒了?”
司機是藏胞,他下去問了兩句,回來之后神情有些異常,無比虔誠卻又有些驚恐說道:“扎什倫布寺里的上師還有幾位喇嘛都西渡極樂了。”
……
……
易天行與葉相僧對視一眼,無比震撼,心情沉重起來。
此為殉佛,也是為了保住秘密,更準確地說,這是為了讓自己沒有機會泄露易天行與葉相僧曾經進過密室,曾經與普賢菩薩交談過。
一切的一切,只是建立在一種可能上,大勢至菩薩可能會通過他們而知道普賢菩薩解體的真相,知道那個秘密已經被其他的人知道了。
就為了這種可能,所以那位九世噶瑪仁波切,還有那些世代供奉菩薩的喇嘛仆役們,選擇了最保險的那種方法。
死亡。
縱是大威能菩薩,也無法從冥間找到已經消失的記憶。
只是那些人剛剛恢復說話的能力,卻毅然選擇了自殺,不知道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
……
……
汽車緩緩開動,易葉二人不言不語,陷入沉默。
“唉,真不知道上師是如何想的,這是罪業啊。”藏胞司機不知道為什么汽車里的氣氛有些怪異,隨口說道。
不論是佛教的何宗何派,都認為自殺是罪。
“不,這是舍身。”易天行淡淡說道。
葉相僧合什,輕輕念著往生凈土咒。
“南元阿彌多波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
易天行冷笑一聲道:“無量壽佛的凈土,他們倒不見得歡喜去,不要念了。”
葉相僧搖搖頭不理他,仍然在不停超渡著。
易天行與他坐在后排,鄒蕾蕾抱著易朱坐在副駕駛座上,她一直沉默著。
易朱忽然眨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難受說道:“娘,我很難過。”
鄒蕾蕾輕聲安慰道:“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易朱搖搖頭,他與易天行一樣,與生病無緣,他指著自己的心窩處,細聲細氣道:“這里空空的,又酸酸的。”
“那叫做傷心。”
“什么叫傷心?”
“就是你喜歡的人離開你時候的感受。”
“嗯,就是這種……我感覺好象有個兄弟正在離開我。”
易朱扭頭望向南邊滿是積雪的山脈。
汽車路過拐過某處山路,路旁一丘經幡,幡上五彩布條迎風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