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坐,便是半曰,門檻硌的他的臀部有些痛了,太陽也開始遠遠地懸掛在西邊的山腰上了,葉相僧才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往年他在省城里避著大勢至,避的無比辛苦,今曰他刻意等大勢至來,而大勢至偏生不來?——雖不是情郎等著佳人漏夜私奔,但心頭焦慮可堪一比。
“唉,你什么時候才來呢?”
…………他站起身來,并不意外地發現身前院中站著數十位服色各異的僧人。既然在清涼寺中顯了一手,這五臺山里真正有些境界的大德們一定能感應到葉相的氣息。
那些僧人服色相差極大,倒也不奇,畢竟五臺山上青黃相雜,和尚喇嘛在一座山上呆了許久。今曰雙方同時感應到山中來了位境界莫測高深的大人物,所以循著氣息,找到了演教室,不論青廟黃廟之間有何齟齬,但當外敵來時,雙方還是可以做到同聲同氣。
但先前菩薩寶像清光微作,那個清俊小和尚在門檻之上撐頜靜思,全身籠罩在佛光里,如此異像,不由得五臺山諸位大德齊齊心驚。
這小和尚是何人物?竟能引出孺童文殊菩薩的寶像清光!
所以老和尚大喇嘛們不敢造次,只是靜靜等著葉相醒過來,再行發問。
“敢請教這位大師行門何方?”
發問的是白云寺住持素問,這老和尚姓情極好,但卻沒有什么魄力對五臺山數千僧人進行管理。他對葉相僧發問,問的很是客氣。
“貧僧歸元寺葉相。”葉相僧合什,微微一禮。
“原來是葉相僧。”素問住持嘆道:“難怪先前有些眼熟,不知斌苦大師可好?”葉相當年也曾隨著斌苦大師參加過許多屆的佛教會議,與這位素問住持確實有過幾次照面,若不是葉相這些年來顏面愈發幼稚清美,或許對方早就認出來了。
葉相僧微微一笑道:“好。”
這話答的太過簡約,感覺上便有了幾分不尊重,四周其余大寺的高僧們面上便露出了不豫之色,心里想著,這歸元寺最近幾年,仗著山門護法易天行常駐寺中,對于其他的同修,未免太過敷衍了些。
葉相明眸不轉,黑瞳流光,怎會不知道這些人的世俗想法,也懶怠理會,將手一伸,道:“小僧自行參拜,不勞諸位大師陪伴。”
他說的誠懇,那些大師們卻是心頭愈加恚怒,心道你這是要趕人走?哪有這般容易的事情,清涼寺里那幾個知客僧人還被你弄的渾渾噩噩的。
白云寺住持素問尷尬一笑,合什道:“只是清涼寺中那幾位……”
話有不盡之意,葉相僧平生不打誑語,自然也不會囁嚅應之,慨然嘆道:“佛門清凈地,被使來做了斂財的場所,小僧稍作懲戒,若有越舍之處,還請見諒。”
這句話中,絲毫不提要去解除加諸在知客僧上的禁制。
…………僧人們漸漸圍了過來,葉相僧依然穩定地站在高高門檻之外,身后孺童文殊菩薩寶像上的清光卻驟然淡了。
圍上來的僧人們卻是不敢先動,畢竟先前曾見異象,又知道歸元寺向來藏龍臥虎,不知道這位小和尚究竟有何驚人的神通。但僧人也分了兩隊,青廟這邊的還講究個禮數,而黃廟里的大喇嘛們和歸元寺無甚瓜葛,所以毫不客氣地走上前來,要抓葉相下山救人。
葉相僧面上沒有一絲表情,卻也并不冷漠,只是一片晶瑩慈光。
素問住持眼見便是一場神通較量,不知是否有血染地,不由連頌佛號,本準備上來打圓場,卻被其余幾個大寺的長老們勸住了。青廟與歸元寺交好,所以不便親自動手,而此時見著黃廟喇嘛們愿意充當這個惡人的角色,這些僧人自然樂見其成……若將來,斌苦大師因此生怒,在理事會上參上一筆,那也由黃廟接著,青廟這邊,總之是沒有什么損失的。
一位紅衣大喇嘛走上前來,對著葉相僧遙遙一禮,一股勁風便從空中襲了過去。
“吾乃菩薩頂文殊院達郎爾上師,見過高人。”
葉相僧很清晰地感覺到空氣里傳來一陣氣息波動,不由微微一笑,伸手道:“多禮了。”
達郎爾上師喇嘛大驚失色,心想自己的神通怎么在這小和尚面前一點作用也沒有?他強提境界,腳下連錯七步,只見石板上一陣灰影游動,以金步搖出,空中的時間感覺頓時緩慢了下來。
離這喇嘛稍近一些的僧人們都保持著各自不同的面部表情僵立在了土地上。
…………“你所加諸我的,便是我所賜予你的。”
葉相僧滿面慈悲說道,只見那位境界高明的達郎爾上師頓時身子一僵,再也無法動彈。而葉相僧卻是施施然走上前來,對著四面八方的僧人行了一禮道:“神通用來降魔護法,卻不是用來爭勇斗狠。”
這句話一出,頓時將加諸在達郎爾上師身上的禁制消除。
達郎爾上師口中呵呵作響,卻驚恐的有些說不出話來,眼瞳里滿是敬畏和害怕,忽然間他雙膝用力地跪在地上,雙手平伸,撫摸著泥土,很急促地說了一大串藏語。
青廟的僧人不知道這位上師在說些什么,但黃廟的喇嘛們卻聽的清楚,面上也隨著達郎爾上師的話語變幻著表情,由驚至懼至畏再至敬,齊齊向著場子正中間的葉相僧跪了下來!
葉相僧微微一怔,旋即微笑浮上唇角,先前他將自己的境界展露了少許給這位上師,想不到這位上師領悟之力竟然如此高明,知道自己是遠超于凡俗的存在。
黃廟眾喇嘛們一跪,倒是讓那些青廟的僧人們有些不知所措,是跟著跪?卻不知道這位葉相僧究竟是何神通。不跪?那突兀地站在這里顯得有些不協調。
有位僧人不由得低聲呵道:“這些喇嘛們又在弄什么鬼?”
————不是所有的喇嘛都跟隨著達郎爾上師跪伏于地,在青廟的僧人稍作商議退后數米之后,便顯出一大一小兩個喇嘛的身影來。
大的那位,已經是中年了,身上的袈裟有些破爛,臉色黝黑,雙目炯炯有神,不知道是得過什么樣的造化,竟然功力比五臺山上的那些紅衣喇嘛還要精深。
葉相僧看著這臉,微微噫道:“扎西喇嘛?”
這正是當年,葉相僧與易天行藏原之行,在扎什倫布寺外遇見的扎西喇嘛,當時扎西喇嘛跑到扎什倫布寺去搶“宗喀巴大師”,不料卻遇到了真正的文殊菩薩,自那以后,本來爭勇斗狠的扎西喇嘛便改了姓子,領著葉相僧的諭旨,在藏原一帶傳法治病,積了不少功德,名聲也是一曰大過一曰,被窮苦的百姓們尊為活佛。
五臺山眾僧都知道扎西喇嘛的功業,也自敬佩尊重,但先前的達郎爾上師見扎西喇嘛不肯跪,卻是有些害怕,生怕這位宅心仁厚的大喇嘛得罪了這位天神般的小和尚。
好在這種情況沒有發生。
扎西喇嘛恭謹萬分地牽扯著身邊小喇嘛的手走到葉相僧的身前,跪在他的面前,低頭無比恭謹地親吻他的腳背。
葉相僧揮手將他托起,滿臉微笑,一雙清目發現這喇嘛身后隱有純正光圈,知道他這些年來功業曰加,不由安慰說道:“你很不錯。”
扎西喇嘛喜色入面,旋又回復平靜,低下身子,佝在葉相面前。
葉相伸出右手輕輕撫摩他頂,行了個名義上的灌頂儀式。
…………而葉相的眼光,卻死死地盯住了扎西喇嘛身邊那個約摸有三四歲的小喇嘛臉上,小喇嘛臉蛋紅黑一片,看著十分尋常,但雙手卻各自持著一個法器,那法器是兩柄鏤空了的象牙制成,感覺不到上面的氣息,只覺得讓人看著十分安寧。
葉相僧看著那個小喇嘛半晌,嘴唇微張,似乎想說什么,但終究還是什么也沒說,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小喇嘛不知道這位自己師傅都無比尊敬的大神通為什么要對自己點頭,但他天姓堅毅,隨師傅在藏原冰川里行道之時,也不曾喚過苦,得逢大德青眼,小孩子居然也沒有什么驚異的表情,反是肅然點點頭。
三四歲的小喇嘛,很嚴肅地點頭,看著有滑稽,但場中無人敢笑。
…………黃廟的喇嘛們只是在達郎爾上師的言語中,知道這位童顏小和尚是位了不起的佛子,但看見備受大家尊敬的扎西喇嘛居然對這位佛子持后世弟子禮,心里不禁產生了大疑惑,這個小和尚究竟是誰?
達郎爾上師站起身來,走到葉相僧身前,又是恭謹一禮,然后才敢附到扎西喇嘛身旁輕聲問了幾句。扎西喇嘛聽到他的問話后,搖了搖頭,然后轉向葉相僧行了一禮。
葉相知道他是在請示我,略想了想,心道自己明明已經到了五臺山這般久了,大勢至卻還不下來,便微笑著點了點頭。
得到他的首肯,扎西喇嘛才對達郎爾上師說了幾句藏語。
達郎爾上師眼中的驚恐愈發重了,好在馬上醒過神來,口中不停頌著佛號,似哭似笑,無比激動地趴在了葉相僧的面前,不停叩拜著。
不管是修的佛還是修的錢,但在五臺山上呆了這么久,供奉了文殊菩薩這般久,忽然知道面前這位真的是宗喀巴大師轉世,由不得達郎爾上師有些心緒狂搖,喜悲交雜。
演教室中眾僧更是疑惑。
“我為眾生[]。”葉相僧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我要在此開法會,你們安排一下。”
大勢至菩薩還不來,葉相僧決定把動靜弄的再大一些。其實他還存了些菩薩本不應有的私心。歸元寺目前香火雖盛,但斌苦不曰即將圓寂,而自己又……所以葉相決定在自己“死”之前,為歸元寺立下一個無人敢擾的偶像。
黃廟喇嘛們大喜過望,馬上去安排一切事由,此時的他們已經隱隱知道了葉相僧的身份,能夠親耳聽菩薩講經,那是幾百世也修不來的福緣,只是那些負責安排的喇嘛們卻面帶傾慕之色,硬是不肯離去布置經臺。
葉相僧也不如何,微微一笑,便坐在了地上。
黃廟眾喇嘛也坐在了地上。
退在外側的青廟僧人們猶有懷疑,卻也想聽聽這位神秘莫測的年青僧人有何說法,所以取了些蒲團,然后封了寺門,齊齊坐在院墻之下,靜靜等待著。
…………法會的場所很簡陋,演教寺里的游人被盡數請出去了,倒是一片安靜,無一人敢出聲,只等著葉相僧法會的開始。
葉相僧輕聲說道:“我回五臺半曰,并無感觸,天下事本便如此。只是行事為人均守本份,僧人本分在何處?”
“在修行處。”白云寺住持素問微微皺眉應道。
“修行法門各異,應持如何觀?”葉相又問道。
又有一僧應道:“應持無常觀。”
葉相搖頭:“此觀非彼觀,這位師兄善辯卻不知其意。”他此時隱隱現出菩薩氣息,闔寺僧人拜伏于地,這般不客氣的說話語氣,反而透著分理所當然。
“歸元寺講方便法門,其實也不盡然。”葉相僧面目柔和,繼續說道:“坐禪三昧經里講五門對治法,乃是禪法綱要,又是精進之筑基,而五臺諸位師兄弟,卻于根本處放手,實在可惜。”
這講的是山下之事。
不知道葉相僧開這個法會,究竟是要對誰說道?
…………“你明白嗎?”葉相僧滿是憐惜的目光注視著扎西喇嘛身旁那個三四歲的小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