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骷髏酒肆一般是通宵營業,雖然按規定不準,但好客商們總是在夜深時從后門悄悄溜入,塞足了銀子,西市市署的官員們也當視而不見,聽之任之。
但今天,黑骷髏酒肆卻在天尚大亮時便早早打了佯,門上貼了告示,店內鼠輩橫行,要清理一夜,聽似荒唐,但老客們都知道所言是實,酒肆的鼠輩甚至比西市的稅監還要讓人不勝煩擾。
老貨郎慢慢從遠處走來,行至酒肆后門,習慣性地左右張望一番,一閃身進了酒肆,他取下斗笠,精瘦的臉上笑容消失,向幾個伙計微微點頭道:“請轉告大人,我有情況稟報。”
他口中的大人自然就是李清,此刻,李清正在聆聽另一個賣油郎的稟報,柳績并沒有回家,而是直接進了著作郎王曾的府里。
柳績要誣告杜有鄰勾結太子支持者謀反,也只是李清的猜測,他需要進一步的證據來證實自己的推斷正確,骷髏沒有讓他失望,建立起來的商業情報機構運作效力極高,很快便找到了楊釗和柳績,目睹他倆一起進了皇城,隨后又各奔東西。
在李清面前擺著一份名單,都是太子黨的成員,這份名單是骷髏給他的,在很多酒樓上都有人在暗中兜售,一百五十文一份,太子黨、相國黨都有,每個人職務品階、功名出身、妻黨背景都一一標注。在這份名單地最后一個,赫然寫著自己的名字,李清、太子舍人,后面還有一行小注解:商人出身、無功名、曾任義賓縣主簿、妻小戶人家。
“自己就這么菜嗎?數百人中居然排最后一個。”李清苦笑一聲,據說前一版壓根就沒有自己的名字,雖然心中失落,但眼前之事卻迫在眉睫,不容他分神。
“王曾?”李清在名單的第二行找到了王曾的名字。他記得李靜忠給自己說過,這個王曾官職不高,僅任從五品的著作郎,掌一個清水衙門,但其人是關隴望族出身,在學術:文、祭文都由他掌撰,可謂太子黨的文膽,如果杜有鄰案擴大,這個王曾也定是李林甫下手地對象,李清默默地在王曾的名字下劃了一條紅線,仿佛后世某種布告上的標識。
門輕輕敲了敲,骷髏在門外道:“大人,邵天行來了,有楊釗的消息。”
“快快讓他進來!”李清當然記得這個邵天行,自己當主簿時替自己處理公文的槍手。一個書法好、精算計的老吏,十分能干。前不久剛從義賓趕來。
“大人,好久不見。”
邵天行有些激動。自那個馬縣令死后,朝廷又從山南道調來一名老縣丞任義賓縣令,雖然沒有前任那樣貪,但抓權卻毫不含糊,所有衙役、六曹都由他自己帶來,邵天行也就失了業,他聽說那些進京地老弟兄們待遇豐厚,幾乎人人都在老家買了田、也造了新房。便也動心尋了過來。
“咱們是好久不見了,來!快進來坐下。”
李清笑著將他拉進來坐下。打量他一下,見他精明干練,眼里充滿了熱忱與忠誠,便感慨道:“讓你做伙計實在是屈才了,等一會兒我就去給張奕溟說說,你去做我商行的總帳房,好了,現在你告訴我,楊釗那邊有什么消息?”
邵天行見李清念舊,心中感動,便點了點頭道:“楊釗去了李相國的府邸,我在外等了半天,都不見他出來,怕大人心急,便先趕回來了。”
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楊釗去找了李林甫,李清輕輕嘆了口氣,既然李林甫插手,看來太子這一關難過了,就算不死也得脫層皮,他迅速思索著自己與此事的關系,己脫身的好機會,但從長遠看,太子若倒,自己這個沾染上太子黨色彩的太子舍人最終也會被牽連,章仇兼瓊、鮮于仲苦笑一下,自己并不想加入什么太子黨,可看眼前的勢態,自己倒真的象是太子黨一員了。
他又拾起面前這份印刷粗劣的太子黨名錄,望著自己排在最后的名字,眼中浮現出一絲嘲諷地笑容,他自言自語道:“既然我也是太子黨,那就讓我這個排位最末之人來救你一次吧!”.
高力士的府邸在緊靠皇城地太平坊,與歷來的宦官不同,高力士也有自己地妻子兒女,他的妻子呂氏是他少年顛沛流離時的患難之交,兒子為大哥之子,過繼給的待遇,天寶元年,封高力士為冠軍大將軍、右監門衛大將軍、進封渤海郡公,但高力士為官謹慎,他權力滔天卻知深得李隆基歡心,也更加信任于他,在細節方面,他家教極嚴,從未聽說有家人仗勢欺人一事,他家資巨富卻不張揚,妻子呂氏出身貧寒,常周濟周圍的窮人,名聲極好。
昨日高力士抱病進宮操勞,從李林甫府上返家后終于撐不住,病倒了,為防止邊令誠再度搶他的權,他便事先安排了另一個心腹太監魚朝恩來暫替自己當值,魚朝恩精明干練,他也放心得下。
房間里很安靜,藥香彌漫,幾縷明光從窗格空隙處射入,光線里漂浮著細細的塵埃,房內布置簡潔,一床、一櫥、一桌,幾把椅子擺放整齊,桌上地花瓶里一束新帳里,高力士半躺在床上,頭發蓬松,面色蒼白憔悴,顯得老態畢露,他地結發妻子正坐在床邊,小心翼翼地給他喂湯給丈夫嘀咕著什么,想必也是家里、街坊的芝麻小事,高力士隨口應和,此刻,他已忘掉了朝堂的兇險,靜靜地享受這難得的半日浮閑。
喝下一口湯藥,高力士忽然覺得鼻孔有點癢,他忍不住重重地打了個噴嚏,對老妻笑道:“定是有人不想讓我安身,牽記著我。”
話音剛落,輕微而急促的腳步聲便由遠而近,高力士一呆,不由嘆道:“身居鬧市,果然不能安心啊!”
“或許是皇上派人來看你了。”
呂氏放下湯碗,迎了出去,只到門口便見大管家拿一張
見到她便低聲道:“我說老爺生病不見人,他則說拿爺看一看,老爺一定會見的。”
他聲音雖小,屋內的高力士卻聽見了,不由詫異道:“誰說我一定會見,這么自信?”
呂氏接過拜貼,嘆了一口氣,進屋遞給了他,這是一張清新淡雅的貼子,沒有任何華麗的裝飾,一張硬白紙宛如白云浮塵,上面只有剛拔遒勁、筆力直透紙背的四個字,‘寧靜致遠’。
“好字!”高力士暗暗贊了一聲,打開貼子,只見里面寫著:‘晚輩李清謹祝高大將軍病體早愈。’
‘李清’,高力士眼前頓時浮現出李隆基看見這個名字時臉上會心的笑意,點了點頭,便對管家道:“請他到小客堂稍候,要用心招待了。”
大管家領著李清轉了幾個彎,沿著一條長長的回廊走到盡頭,指了一間小屋道:“老爺請你在這里稍等!”猶豫一下,大管家又低聲道:“李將軍,多謝了。”
李清含笑向他點點頭,舉步踏進屋內,一路所見,高力士的府邸布置精巧而樸素,這間客房也幽靜簡約,正面墻上懸掛一橫條幅,上書四個字:抱殘守缺,下面是棋,下首一童子低眉順眼,跪舉茶盤,再看兩邊墻上字畫處處顯示主人的謙虛。屋子里地桌椅也比較陳舊,似乎用了幾十年,李清暗暗點頭,以物推人,可見此人小心謹慎,為官意不在奢。
小丫鬟用上等官窯給李清獻了茶,又上了幾盤細點,只說老爺正在更衣。即刻便他思索良久,已經有了定計,雖然此東宮案涉及太子本人。但此時找太子已毫無意義,且不說時間上來不及,將杜有鄰雪藏嗎?更說明他心中有鬼,李亨此時就是一條案板上的魚,任李林甫宰割,而唯一能救他的,就是李隆基的態度,還是便是高力士的維護。
對于高力士。李清已經不相信后世那些影視劇中的丑化,此人能在風波險惡的唐宮中平安度過一生。而且位高權重也不受君王猜忌,然有他過人之處。他絕不相信高力士會和李林甫結黨同盟,說得直白一點,李林甫還不夠資格,只有超然在上,才會為各派拉攏吹捧,也才不會被李隆基所忌,高力士自然比他李清更要明白這一點。
“既希望老夫病體早愈,卻又不讓老夫臥床休息。李將軍說說看,這是那門子道理?”
李清驀然轉身。只見一身青衣小帽地高力士緩緩走來,兩名小童左右扶持,他臉色焦黃,兩眼無精打采,李清急忙躬身施禮,歉然道:“是李清唐突了,誤了阿翁的休息。”
高力士擺擺手,走進屋子吃力地坐下,笑一笑對李清道:“我倒喜歡你稱我為大將軍,阿翁被人叫久了,心也疲了,看你拜貼上稱我為大將軍,讓人不由耳目一新,感覺不錯。”
李清初見高力士,總抱有太監誤國的成見,初見、二見、直到今天,他才慢慢感受到此人委實不錯,沒有想象中太監的傲慢和變態,也不擺上位者的架子,當然這也和李隆基看重自己有關,但不管怎樣,這份隨和、親切的態度,就讓人心情輕松,包括李林甫,和他談話也不感到壓力,或許這就是位高者地境界。
李清輕輕將茶杯放下,對高力士誠懇道:“李清雖然職位低微,但位卑不敢忘憂國,在南詔,我為了國家的利益竭盡全力,將來我還想去西域,也是想為我大唐百姓的安居盡自己的一份力,這些是我肺腑之言,不知大將軍可理解。”
“位卑不敢忘憂國,說得好!”高力士看了一眼李清,緩緩道:“不僅是位卑,位高者更是心憂天下,皇上登基四十余年,哪一天不在闡心竭慮中度過,我大唐千千萬萬士子,哪一個不是想建立功業、報效國家,李將軍報國之心老夫當然理解。”
說到此,高力士淡淡笑道:“但我也知道,李將軍是有雄心壯志之人,決不會僅僅滿足于位卑憂國,更不會淡然于山林,與世無爭,我說得可對?”
李清起身向他長施一禮,肅然道:“水至清則無魚,李清名字中雖帶個‘清’字,胸中卻有大魚千條,我今天來拜望大將軍,就是希望大將軍將來能提攜我一把,知遇之恩,在下莫齒難忘。”
高力士驚詫地看著他,向自己請求提攜之人不計其數,卻沒有一個象他這樣坦率直接的,一轉念,他便明白過來,李清此舉不過是在補應做而未做的功課罷了,未經自己點頭便得了圣眷,又有幾人能長久的?
“看來此人也是個明白人,著實可以栽培一番”
想到此,他點點頭笑道:“由此可見李將軍乃坦誠之人,不虛偽、不矯情,不過老夫是沒什么可提攜的,關鍵是李將軍自己要做出政績來。”
說完,他端茶杯,表示了一個送客之意,李清微微一笑,從懷里慢慢摸出一折本子,放在桌上,“這是今天早上我親眼目睹的一些事情,大將軍若有空,不妨看一看。”
說完,他拱拱手告辭而去,高力士望著他的背影消失,這才取過折子,式樣和格式都是正式上奏皇上地標準折子,請自己看,無非是說得好聽點罷了,他笑了笑,隨開,匆匆掃了一眼,漸漸地,他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眉頭皺成一團,楊釗最后進了李林甫地府邸。
他長長吸了口氣,多年的從政經驗告訴他,一樁東宮大案眼看就要發生,高力士背著手,低頭在房里來回走了幾圈,猛然,他抓起折子高聲命道:“來人!速替我備車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