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的房內,光線有些昏暗,雖然外面炎熱熾人,但異常清涼,房間四角都擺放著大木盆,里面盛著灰白色的冰塊,這是李清幾天前用老本行的制冰技術所做,這種廉價實用的度夏方式一經推出,頓時風靡了整個沙州,一些嗅覺靈敏的商人立刻開出了冰飲店,宛如當年李清在一般。
李清端坐在椅上,輕輕地捏著食指上的關節,他目光淡然,嘴角含著笑意,在他身后,十幾個親兵手按在刀把上,警惕地盯著一丈外之人,尤其是武行素,眼生火,他敏銳的感覺到,自己背上那一箭便是此人所射,一丈外,荔非守瑜正好奇地打量盆的冰塊,雖然雪峰頂上白雪皚皚,但能運到沙州不化,這又怎么辦得到?他心充滿了疑問。
李清見他注視冰塊半天而不解,不由笑道:“那只是雕蟲小技,荔非將軍若有興趣,將硝石放進水里試試,便知道了。”
荔非守瑜直起腰呵呵笑道:“都督過獎了,守瑜只是一介匪首而已,談不上將軍。”
停了停,他含蓄道:“我今天還要趕回去,我和大哥約好,若我今天不回去,他就會率軍從敦煌的缺口里殺進來,接我回去。”
李清淡淡一笑,“守瑜兄說得好嚴重,既然人來了,那個缺口就沒必要留住,我已經下令開始填砌,恐怕令兄有心也進不來了。”
荔非守瑜臉色微變,急道:“適才那個太監所言,用上次取去之物來換我老娘,難道不作數嗎?”
“那個自然算數!”
李清冷笑一聲,“但那只是用來換你老娘,那你呢?既然守瑜兄來沙州做客,我豈能不盡地主之誼,多留守瑜兄住幾天。”
荔非守瑜霍地站起來,怒道:“都督,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嗎?。”
“大膽!”李清身后的武行素一聲怒喝,他身旁的弟兄們紛紛拔出長刀,圍住了荔非守瑜,冷森森的刀鋒指著他。
李清一語不發,也不制止,只靜靜地看著他,他們不是國,他更不是客,就只如他自己所言,一介匪首罷了,僵持了半天,荔非守瑜終于嘆了氣道:“都督初來沙州,我的待客之道也好不到哪里去,也罷,那你開個價吧!”
李清立刻擺了擺手,眾親衛撤到他身后,這才笑咪咪道:“坐!請坐下!守瑜兄能這樣說,也足見胸懷坦蕩。”
他取了一個空杯,倒了一杯冰茶,親手奉到他面前的矮幾上,這才回位笑笑道:“條件嘛!只有兩個,守瑜兄可以二選一。”
荔非守瑜忽然明白過來,恐怕李清抓自己的老娘只是個餌,更不是為了換回被搶的物資,看來現在才是他的真正目的,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沉聲道:“都督不妨直言。”
李清點了點頭,神情嚴肅道:“第一個選擇是,你們歸順朝廷,以前之事既往不咎。”
“等等!”
荔非守瑜止住了李清的話頭,道:“讓我們歸順朝廷不知是都督的意思,還是節度使的意思,或者還真是朝廷的意思?”
“目前是我的意思,但我會為你們向朝廷求情。”
荔非守瑜低頭沉默,眼睛里流露出艱難而復雜的神色,忽然,他又抬頭道:“那第二個條件是什么?”
李清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第二個條便是,再加三萬貫錢,來贖守瑜兄。”
“三萬貫!”荔非守瑜失聲叫道:“從年初到現在,我們一共才積攢下三萬多貫,李都督也太心黑了。”
李清忽然渾身放松,仰著在椅上笑了起來,眼睛卻望著屋頂道:“做生意自然要雙方都能接受,那我再讓一步,最少二萬貫,我們一手交錢,一手放人。”
荔非守瑜眼忽然閃過一抹難以察覺的厲芒,緩緩點頭道:“好吧!我答應這個條件,第一個條件恕我不能從命,我這派一人回去通知我兄長,讓他準備錢物,就在大雪山下交割。”
李清雙掌一擊,果斷道:“一言為定,就如你所言,我們明日交易,只是今天且先委屈你一下。”
荔非守瑜被帶下去后,李清背著手在來回踱步,腦海里在勾畫著行動的每一個細節,他忽然轉身對武行素道:“把李嗣業與田珍兩位將軍請來,說我有要事相商。”
田珍是李清未任沙州都督前,豆盧軍的實際最高將領,成都縣人,是一名果毅都尉,近四十歲,生得也高大威猛,善使一把陌刀,原本是隴右軍都尉,身經百戰,因其為人耿直而為皇甫惟明不喜,被降一級貶到豆盧軍來,但他卻深受李清看,將他與李嗣業一起提為自己左右副將。
約一刻鐘后,田珍與李嗣業便從軍營匆匆趕到李清的官署,這兩人均是陌刀將,雖是初見,卻惺惺相惜,兩人進了房間,仿佛兩截黑塔一般,頓時將大門前堵得風雨不透。
兩人同時向李清施一禮,“參見都督!”
李清笑著擺了擺手,“不必多禮,二位將軍請坐!”
司筆迅速給二位大漢用大碗上了雪泥,李清做個請的手勢笑道:“
!這可是我的發家之物。”
田珍看了雪泥半天,忽然訝道:“難道都督就是成都望江酒樓的李東主?”
李清詫異,“田將軍怎么知道?”
田珍呵呵大笑,“我就是成都人,怎么會不知道,那年雪泥商戰,我正好回家探親,所以知道。”
李清欣然一笑道:“如此,更不是外人了。”
眼一瞥,卻見李嗣業正看著雪泥發呆,不由笑道:“想必嗣業是第一次吃,我這可是正宗小李記雪泥,連皇上吃的都比不上它。”
片刻,二人風卷殘云一般將雪泥吃得一干二凈,兩人一抹嘴連呼過癮,司筆上來將空碗收走,李清便給武行素使了個眼色,立刻幾個親兵小心翼翼地抬來一張大木臺,李清笑了笑道:“東西吃過,下面該說正事了。”
二將同時站起,望著那張大木臺,表情都一般嚴肅,只見木臺上面用泥和石頭堆出山川地形,田珍指著一方用木頭做的城池驚道:“這是敦煌縣么?還有這,”他手指一灣月牙狀的小潭,興奮地大叫,“這就是月牙泉啊!”他的眼光向下游走,眼越來越驚訝,連聲贊嘆:“這上面連甘泉水和大雪山都有。”
他猛地抬頭盯著李清,眼充滿了敬佩之色,“都督,這種地圖我還是平生首見,可是都督發明的嗎?”
李清笑而不答,這自然便是沙盤了,是他命人用十天時間制作而成,但還是相當粗陋,精度也不準,只勉強可用,他見李嗣業沉思不語,便笑問道:“嗣業可知道?”
李嗣業點了點頭,可又搖了搖頭,“我只聽說漢馬援有‘撮米成山’,但也沒見過實物,難道都督就是從那里得的啟示嗎?”
李清卻愣住了,這沙盤本是后世常用之物,他倒真不知東漢馬援便用過,不由尷尬一笑,岔開話題道:“請二位將軍來,是想商量一下平匪之事。”
李嗣業與田珍對視一眼,不禁驚愕道:“難道都督并不想和他交換議和嗎?”
李清卻搖了搖頭,冷笑一聲,“我抓他們老娘的本意就是想將他們引來一舉殲滅,不料他們卻提出交換,如果我沒猜錯,他們其實也無心交換,無非人先把人換回去,再下手奪回錢物,否則又何必荔非守瑜親自來,不過是想麻痹我罷了。”
田珍嘴唇動了動,低聲吶吶道:“只是這樣做,恐怕有損都督名聲。”
李清拍了拍他肩膀,謝道:“我知道田將軍是擔心我的聲譽,無妨,滅了馬匪,再挑出一、兩百個罪大惡極的,在河西道上當眾砍他的腦袋,恐怕到時我便會成萬家生佛了。”
“我贊成都督的想法,對這幫馬匪,決不能有半點手軟。”
旁邊李嗣業沉聲道:“不知都督有何計劃?”
李清微微一笑,用食指點了點沙盤最邊上一座山道:“這座山叫青羊山,位于甘泉水上游,在大雪山東南約八十里,我派出的斥候判斷,馬匪的老巢就在這座山里,等一會兒荔非守瑜會派一人回去報信,我已讓白孝德派他手下的斥候隊去跟蹤,一但確定的話.
說到此,李清隨手將那座‘青羊山’拔起,冷冷笑道:“他們想搶我的錢糧,我就去端他老巢,他們若趕來救,我再回頭打他個措手不及。”
白孝德派去的斥候隊約五十人,為首軍官是一名校尉,姓段,年約二十、七歲,他目光銳利,鼻似刀削,嘴唇微微上翹,原本白皙、細膩皮膚在西域漫漫黃沙變得黝黑而粗糙,卻顯得自信而堅強。
他本是人出身,兩年前明經科進士,卻投筆從戎,赴安西投軍、為國效力,說到這,想必熟悉唐史的人都猜到他是誰了,我不打啞謎,此人正是大唐名將段秀實。
段秀實,字成功,立大功,授涇州刺史,封爵張掖郡王,后總攬西北軍政四年,威名遠揚,吐蕃聞風喪膽,竟不敢犯境一步。
但此時,他還剛剛投軍兩年,在白孝德帳下聽令,因其懂吐蕃語被任命為斥候校尉,這次隨軍支援沙州,他便是三千小兵的一員。
午時,他接到白孝德命令,讓他率本隊前去跟蹤匪首派回去報信之人,五十人監視一人,這倒不難,只遠遠跟著便是.
大雪山在沙州百里外,實際上是祁連山的余脈,它也是大唐與吐蕃的界山,過了大雪山,也就進入青藏高原,海拔漸漸升高,一路往南,山脈延綿千里,無數山峰上白雪皚皚,終年不化,但海拔低處的融雪卻帶來大量水份,源源不斷補充湖泊江河,流向沙州的甘泉水也由此而生成。
唐高宗龍朔三年,自吐谷渾(今青海東部)被吐蕃滅亡后,吐蕃的勢力一下推到河隴地區,唐與吐蕃在河西走廊上便以祁連山為界,祁連山橫亙千里,是防止吐蕃入侵的天然屏障,但它的一南一北卻是吐蕃進軍的兩個口。
南面,唐朝置隴右節度府,陳重兵防止吐蕃突進隴右,威脅長安,但開元二十年,吐蕃攻占
地石堡城(今西寧)后,大唐在隴右的戰局上便處于
而北面,繞過大雪山,西域的門戶沙州便首先出現在眼前,攻占沙州,也就斷了西域與原的聯系,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也就可想而知。
過了大雪山,便進入了吐蕃境內,段秀實率領手下一路躲躲藏藏,行動極慢,再往東南走八十里,這時天已經快黑了,果然,那報信之人在路邊張望一陣后,從一條小道上了青羊山。
從一塊巨大的巖石背后,閃出段秀實高壯的身,他默默點了點頭,在一張白紙上用木炭迅速畫下了報信人上山之處。
任務已經完成,又過了一刻鐘,估計那人進了青羊山深處,再也看不見他們,段秀實輕輕一揮手,率領手下離開了青羊山,沿著湍急的甘泉水向歸途奔去。
太陽已經下山,天空呈昏黃色,天際,一條白亮的云帶漸漸開始變得灰暗,地上的水氣開始變冷凝結,他們身后的樹林里彌漫著團團迷霧,甘泉水兩岸籠罩在迷蒙霧氣之,空氣清新而寒冷,清亮的月兒慢慢升上西方的天空,在巖石上投下一道道黑影。
約疾奔了十里,甘泉水仿佛一個發完脾氣的丈夫,在妻的冷笑聲慢慢變得緩和起來。
“大家停下!”
段秀實一揚手,道:“吃點干糧再飲飲馬,休息一會兒再走。”
這里是水流最平緩的地方,眾人紛紛跳下馬,直接將馬靴踩入冰涼的河水,人和馬一起痛飲甘甜之水,就象一群久住荒原、飽受干渴之苦的人,大口喝著瓊漿玉液。
忽然,一名斥候驚叫起來,“段校尉,你快來看!”
段秀實聞聲而去,只見半明半暗的暮色里,在一塊巖石旁邊有幾堆馬糞,可在馬糞旁邊赫然看見了無數的腳印,他心吃了一驚,拾一根棍向馬糞挑去,還是新鮮的,最多不超過一個時辰,還有那些腳印也一樣,也就是說,一個時辰前,有一群騎馬的人經過這里。
“他們是誰?”
段秀實直起腰來,心疑慮大生,難道是馬匪嗎?應該不是,馬匪們一般不走這條路,應該一直向北走,過大雪山。
他又左右找了一遍,忽然他又看見了一串清晰的腳印上岸后,一直消失在五十步外的草叢里,在草叢里,他似乎隱隱看了什么,只是霧氣濃重,他看不清楚。
“快跟我來!”
他低低喊了一聲,飛快跑上岸去,幾步便沖到草叢里,他猛地停住了腳步,瞳孔急劇縮小,在草叢里靜靜地躺著一只皮靴,釘著鐵掌,靴已經被石頭磨壞,這是吐蕃人常穿的靴,確切說,是一只吐蕃士兵的軍靴。
一個念頭從段秀實腦海升起,“吐蕃斥候!難道自己發現了吐蕃軍斥候。”
他當即立斷,將青羊山的圖交給兩個弟兄,并囑咐道:“你們現在立刻回去,將此圖交給白將軍,并告訴他,我們可能發現了吐蕃軍斥候,但不敢肯定,需追去確認。”
那兩名士兵答應,接過圖紙,飛奔上馬,向沙州方向奔馳而去,段秀實見他們走遠,輕輕一揮手,帶領眾人橫渡過河水,沿著馬蹄印追了下去,夜幕已經降臨,他們孤獨地置身在蒼茫的天地間,漸漸消失在濃濃的夜霧之.
夜在戰馬的奔馳過去,段秀實率領一群唐軍,渺小地屹立在一座平坦的圓形山岡上,他們一齊望著曙光慢慢出現,天空清澄、萬里無云,太陽出來了,陽光淡淡的,卻很清亮,風已經轉向東方,霧被吹散,四周廣袤、凄涼的大地沐浴在蕭瑟的冷光。
馬蹄印就在這一帶消失了,憑著直覺,段秀實感覺到他們要追的目標就在附近,他銳利的目光在四處游,從遠山看到河邊,又從河邊轉到森林,忽然他發現遠方綠蔭之有一團黑糊糊的影在快速移動,方向正是朝他們這邊而來,越來越近,段秀實從馬蹬上站了起來,用長長的纖手在自己明亮的眼睛上方搭了個涼棚,他望見了,他看清了,他望到的不是影,也不是黑點,而是一群騎馬的人,人數眾多,約四、五十騎,長矛尖在晨光下寒光閃閃,仿佛天上議一顆顆閃爍的小星星。
已經百步了,確實是吐蕃軍,他們不但沒有減速,反而高舉戰刀和長矛,大聲叫喝著,向自己這邊沖來,也是斥候隊,但段秀實忽然想起吐蕃軍的一個規律,‘斥候之后,必有大隊,’他立刻醒悟,難道吐蕃軍來了嗎?要偷襲沙州嗎?他的額頭上開始出現汗水。內衣已經濕透。
“不行!要趕緊回去報告。”
但似乎已經來不及了,他的身后也沖出四、五十騎,加在一起竟有百騎之多,是自己的兩倍,他們是想殺自己滅口了,一定是這樣!
段秀實靜靜地等著,所有的唐軍都慢慢抽刀出鞘、搭箭上弩,就在吐蕃軍離自己還有五十步之時,段秀實忽然拔刀大吼一聲,“弟兄們,沖出去報信!”